人生何處不相逢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尤努斯教授

1. “Micro-credit”的誕生 - 新事物總是無名的
當我試驗進行“微型貸款”時，世界上並沒有這個東西，所以我們必須給這個行動取個名字。”Micro-credit”這個名字很好：一方面，它就是字面上的“微型貸款”，另一方面，我們的確就是為弱小的人，做微小的事情，因此也只應得“微小的肯定”(“credit”的雙關語).

2. 傳統慈善的單向特質
慈善捐助，本質上就是”布施” (Charity is basically hand-outs.) 它很美好，不過，問題是它不能擴展、成長或回來。金錢只有一次性的用途 (one-time use)。
募過款的人都知道，募款很費工；錢花出去後，又得花許多心血去再募下一筆錢。許多慈善工作者，花太多時間在募款上，太少時間在社會工作上。

3. 簡單的使命
我開始這個工作，並不是預先計劃好的；應該是說，是被吸進去的，情不自禁湧身一跳的。
目睹飢荒中，村民一寸一寸的死去，而我卻什麼都做不到；這讓我體內有種非常難過的感覺。
我那時只想說，那我每天就做一件小事去幫忙，我每天都堅持做就對了。

4. 高利貸的啟發
當我每天開始做些小事，我跟村民就漸漸混熟，了解他們的生活了。我發現，村民走投無路，只能向高利貸借錢。他們全天辛苦工作，但是高利貸一來，往往幾乎把他們所有成果都奪走，他們又回到一無所有。很多時候，一天工作下來，還了債，每天收入剩下US$0.25.
我在大學教書，經濟學家都在討論如何運用百萬美元 (millions) 救濟貧窮，但我每天目睹的，窮民的生活是以美分(cents) 來計算的。我們的所有理論，與他們面對的真實生活距離實在太遠了。
有一次，我提出說我拿錢出來，讓村民拿去還債給高利貸；那他們就自由了，高利貸就不能再對他們怎樣了。說起來很可笑，你不會相信我拿出了多麼微不足道的金額 – 我只拿出了US$27，給四十幾個婦女拿去還債了。
她們自由了！看見她們如此慶賀，如此感謝，我在想如果這就是做的“天使”的感覺，那我不介意多做一點，變成“超級天使”啊。如果他們需要錢，那就來跟我這邊借，就不用借高利貸，那種200%利息的貸款了。
於是我有個想法，就是去找銀行，想連結他們一起，多借錢給這些窮人。但是銀行每一層的主管都拒絕了 -- 因為窮人沒抵押品，而且還不出錢來。我跟他們爭論，銀行就是為了貸款給別人而存在的。現在銀行只借錢給本來就有錢的人，這不是很荒謬嗎？
在1976年，我開始有借錢給窮人的想法。10個月後，我開始付諸實行，開始自己當擔保人，讓窮人跟銀行借錢。數年之後，我終於成功的創立了Grameen Bank，我們自己開設銀行了。

5. 逆向解答
大家常問我，Grameen Bank專門借錢給窮人，這種全新的工作，當它成長起來，牽涉到百人千人以上，到底要如何建立一個全新的制度呢？
沒錯，沒有制度，就會出現失敗案件，然後整件事就走上敗垮之路了。我的答案很簡單：我去觀察傳統的銀行，來參考如何建立我們的制度。他們怎麼做，我總是就反著做就對了。
傳統銀行只借錢給男人，我們樂意借給女人；銀行必須開在市中心，我們專門開到窮鄉去；我們不要抵押品，而且是世界唯一沒有請律師的銀行。銀行要求借貸人創業經驗越豐富越好，而且借貸人還要證明能力給銀行看。我們遇到許多婦女，一輩子沒觸碰過錢，搖手不要我們借錢給她；我們卻越看她沒經驗，越沒自立的意願，我們越百般游說她借錢創業。

6. 面對社會的強烈質疑和不屑 – 為何你們借錢給女人？
在孟加拉這個回教保守國家，大部分女人一出生就為父母帶來失望；因此她們為自己生來是女兒身對父母感到愧疚，社會地位很低。她們嫁人後，只有丈夫用錢買東西回家，她們只張羅生活，可能從來沒一輩子沒碰過鈔票錢幣。
我們觀察到，如果女性得到錢，她們的孩子是馬上可以得益的。女性得到資源，首先會想如何讓全家人都過得好。男性則不然；他們手邊有錢，也許會想自己跟朋友出去喝個小酒，輕鬆一下。剩下多少錢就交給女人；她們必須想辦法以這些剩錢張羅好全家的生活，否則她們會被丈夫虐打辱罵。
女人這種天生的顧家傾向，加上社會角色使她們擅長管理稀缺的資源，讓小錢也能發揮最大的效能。我們花非常多心血為她們灌注勇氣和自信。我們投注了六年時間，才終於讓我們的借貸人男女比例達到50:50。到1986年，我們達到有六成借貸人是女性。
我們的做法讓當時的社會非常不諒解，招來許多非議和攻擊。我出席銀行家聚會，或被記者採訪，必然會被揶揄或質問。有銀行家指出，既然我們都是借款給女的，他“強烈建議”我們必須正名為“鄉村婦女銀行”。我回答他，他的建議很不錯，我會照做；不過，他得先把他的銀行改名為“XX男人銀行”。
不是嗎？傳統銀行99%以上的借貸人都是男性，為何我們借給女性卻自動變得有問題？記者為何從不問傳統銀行：“你們為什麼只借錢給男人？”

7. “問題解決”之後 – 新的時代，新的問題的湧現，新的答案
鄉村銀行成立35年之後，我們貸款了給超過850萬人。
跟我們借錢的人，幾乎全部都是文盲。他們的祖先也是許多代的文盲。我們就發願，Grameen children （Grameen借貸家庭的孩子）都會去上學受教育。
我們非常重視這件事，甚至很快速的建立獎學金和教育貸款來跟上這個使命。想想看，這個孩子排除萬難的刻苦唸書，回到家孤立無援（因為父母都是文盲），竟然可以唸書名列前茅，我們絕對要慶祝這樣的成功。於是會出現許多有趣的家庭 – 父母都不識字，但孩子卻是醫生、工程師、教授。
這是很了不起的奇蹟!! 但是我卻竟然接到新的抱怨。
在孟加拉這樣的經濟結構，社會狀況，工作機會不足。要做好工作，還得請託有勢力的人才有機會。這些孩子有高教育程度，卻都找不到工作。
他們很挫敗，不明白他們的教育到底帶給他們什麼用途，因為他們還是無法謀生。他們來跟我抱怨，這麼用功唸書，到底有什麼用。
我跟他們說，你每天起床，就跟自己許諾一遍：“我不是一個找工作的人，我是一個給工作的人” (I’m not a job-seeker. I’m a job giver.)
年輕人完全聽不進去。他們說我在取笑他們，自己工作都找不到，卻誇談給別人工作。
我請他們問問他們的母親，拿到第一筆貸款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她們一輩子都沒碰過錢，無法相信有人願意給她們這麼夢想不到的一筆錢。她們如何努力累積，從雞蛋變雞、變豬、變牛，一步一步的改善自己的環境。
你們是特殊的，是Grameen children，那代表你們家裡就開著銀行，家裡就坐著最好的創業顧問。
你們只要願意來借第一筆資金；願意苦幹實幹，憑著你們的教育，你們的成就肯定是母親的五十倍以上。還有什麼好灰心的呢？

8. 社會制度的失靈
我們的教育是“求職導向”的，只準備我們學成去找別人給的好工作，卻沒有準備我們去找出自己這輩子要成就什麼，做怎樣的夢想，如何去創造和實現自己的夢想。
這是社會植入在我們身上看世界的“眼睛”。習慣了這個“植入視野”，我們甚至忘記了如何用我們天然的“眼睛”去看到和理解世界和世事的真貌。
每個人都是創業家。創業的能力並不是少數人才有的才能。我們要做的是，去釋放創業的能量。
貧窮並不是窮人創造出來的。貧窮是社會外力加在他們的身上的。貧窮是我們的制度失靈的徵象(It is a system failure.)。
試想一下，一個生在皇宮的皇子，和一個生在貧民窟的孩子；如果被身份對調，那窮孩子仍會成長為有教養的貴族，那王子還是會成長成罪犯或街童。
不必懷疑每個人的能力和價值。他們只是社會沒有給他們空間成長。就像把大樹的種子，放在盆栽裡面養。它養不大，並不是因為它的種子有問題，是因為盆裡不夠養分和空間給他長大。

9. 慈善在“外頭”，企業在“裡頭”？
我能理解賺錢為實現人生目標的手段；但我無法理解賺錢變成人生的目標本身。我們人生的目標，當然是我們自己設定的。
不過，我們的社會變得對金錢上癮，我們把金錢當作皇帝一樣來崇拜和獻身。
我與許多商界人士打交道。他們都說，你要做善事，很好啊，你就在外頭做很好；但是我們這裡可是要做生意賺錢的，你不要來攪和。咦？但是我不要到“外頭”去啊，我就是要在“裡頭”。我創造企業，目的就是為了解決人類的問題。我每遇到一個社會問題，我就開設一家企業來針對解決。我已經設立了超過70家社會企業了。
大家都在談“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若意思是以賺錢為唯一目標，賺到錢之後開張支票，周濟窮人，幫忙解決社會問題；那就是我最初所說的，“慈善”，錢用一次就沒了。
是不是可以創立企業，它的目的本身就是解決社會問題呢？
然而，許多人覺得，即使是拿上億的錢捐出去，他都可以理解。但是，那錢“投資”在社會企業上，那太瘋狂了，不可能有人願意的。但是，你不覺得，大把的錢“投資”在解決社會問題，比起“捐出去”解決社會問題，其實是少一點瘋狂，多一點理智嗎？

10. 不要假設你知道人家怎麼想 – 你開口問過了，才能得到答案
法國的食品跨國企業“達能”(Danone)，有意跟我們合作，合資一家社會企業，專門生產特製的營養奶酪，給窮苦地區營養不良的孩子。我們談好了，總投資100萬歐元，我們出50萬，達能出50萬。
但是我們準備好以後，達能那邊的錢卻遲遲不到位。我們等了六個月，問他們怎麼了。達能回答說，因為律師提出反對。律師說，達能的管理層被任命的權力範圍，是為股東帶來收益。現在要投資的社會企業，它即便可以財務自足，但是一開始就說好不會分紅利回去給達能，所以是注定不會為達能賺錢的公司。管理層沒有權力通過這樣的決議。
我問他們，那這個計劃是不是要告吹了？他們卻說，不會不會，我們會想辦法的。
再等了六個月，達能召開了股東大會。管理層向百人以上的股東，誠懇說明開設這個社會企業的計劃 – 這個社會企業將會運用我們的所長，為這些窮苦的孩子生產奶酪；但是它不會為我們帶來收益，大家願意投資嗎？
在場的股東大眾，以98%的同意率通過，他們自己湊錢出來投資，一共拿出了3,500萬歐元。我們最初只是等達能拿出50萬；但是問過他們的股東後，卻湊到了3,500萬歐元!
這事件發生之後，全球達能的員工開始跟他們的主管抱怨。他們抱怨說，作為員工的他們，居然被視為二等公民。這個投資的機會只開放給股東，卻沒開放給員工! 管理層經過討論之後，開放給全球員工參與。全球員工自行募集了3,000萬歐元。達能股東和員工一共出資了6,500萬歐元。
這個故事告訴我 – 不要假設每個人都只想賺錢。你要親口問過他們，才能聽到他們真正的答案。

11. 如科幻小說般天馬行空
你的人生的目標，只能由你自己設定。你想要看到一個怎樣的世界，你有什麼願望，你得把它列出來，貼在你的牆壁上。你若沒有寫出來，它就不能被實現。你若把它寫出來，它終有一天可以被實現。
我們現在的社會制度，它把部分人當作垃圾一樣拋棄。每個人都有天賦和才能，沒有人活該失業。如果這個制度失靈了，我們不就該把這個制度視為垃圾般拋棄掉嗎？(This system trashes people. Everyone is valuable and talented. Nobody deserves to be unemployed. If this system fails, shouldn’t we trash this system?)
人類的進步，需要想像力來帶動，只有夢想家（不是專家）可以帶來社會的改變。留意一下我們的科學發展。小說家先寫出比當時科技先進許多的“科幻小說”。有沒有發現，我們的科學發展，後來就跟上，一一把小說的幻想實現出來？
同樣，我們可以幻想這個社會不再有貧窮，每個人都可以有同樣的機會實現自己，然後，社會發展就會跟上。
貧窮應該是屬於博物館的。有一天地球上不再有貧窮，我們會建貧窮博物館，讓孩子們去參觀，人類曾經這樣做，於是曾經有過貧窮。就像我們現在去博物館看恐龍，牠們曾經在地球上出現過，但是現在已經消失了。

*本文為以立國際服務同仁現場聆聽演講時筆記。因尤努斯教授演講內容精彩，意外地共鳴流傳朋友眾多；有識朋友如發現筆記細節有誤，敬請不吝指正，十分感謝!

*本文並非官方全文紀錄；如熱心讀者欲認真字斟句酌，研究點評，請參考尤努斯教授的著作；這樣對尤努斯教授才公平喔!! =)

( 感謝 Fei 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