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佛道之相通(戈國龍)




2010/05/18 09:25


        


 



 


佛教徒常以道教“本體論”與佛法之“緣起性空”為對立,若“本體”為西方哲學所言之“實體”,則當然與“緣起性空”相違;然“本體”只是一詞彙而已,在中國哲學中有其特有的含義,其本身也是“無自性”的,於不同的語境中可有不同的表示。


若說中國哲學中的“道”為“本體”,則根本不同於實體義的“本體”。其實佛家亦有“本體”義,然為“功能本體”義,非實體義也。某些佛教徒以自己的現成的觀念,先把道教的“道”規定為實體義的本體,再依“緣起”義而批判之,此為自說自話耳。


宗教間的比較與批判,多為此種以自家之邏輯規範他家之觀念,而不能先對對方做同情深入的了解,故甚無謂也。


竊以為當今之世,乃迷外逐物之世界觀與宗教內向覺悟的世界觀的對立,而不是儒釋道之間的對立,儒釋道在大方向上屬於同盟者。佛道論爭數千年,現代人不必再有此種宗派意見之爭,但先求悟入諸家之底蘊,而弘揚自家之真理可也。


如果對佛家之“空”義作徹底的了解,則道教對佛教的各種批判都不能成立;而如果對道教之“道”作徹底的了解,則佛教對道教的批判也有失公平。


在此我們試圖從佛道二家的最高學理上對佛道關係作一種會通的理解,以說明佛道辯證相通的可能性。

 


一、“道”與“空”的相通


“道”並不是一種有限的、現成的某物,而是一種永恒無限的“場有”,人生活在道中,就像魚兒生活在水中,“人在道之中也,道在人之中也,魚在水之中也,水在魚之中也,道去則人斯死矣,水涸則魚斯終矣。”


人如果作為一個孤立的個體自我而與道分離,則人就是生滅的、有限的存在;人如果能破除有限自我的執著,而與道相融為一體,則人就能獲得無限與超越,“執乎我者,害道者也,故物我俱忘而為一,一又滅之,而入於無之域。”


內丹學雖有一套系統的修煉層次,經過種種修煉的有為工夫,但其最後歸宿則是“與道為一”。“道”是從整體場有而命名,並不是有一個具體的東西可以擺出來作為人修煉的對象物,而是人與道不再對立,有限的自我完全消融,得道的境界超越一切對待,不可思議言說。


這樣道就不是一個固定的有自體的事物,說道是萬物的本源或本體,並不是說道可以像“母雞生蛋”那樣“生出”萬物,而是說萬物的生成都離不開道的整體作用與場有背景,萬物相融於道中而連成一體。


說“道法自然”並不是說道之上還有更高的實體,而只是說道只是自己如此,並無更高的主宰。


“自然”也不與緣起因果相違,“自然”如果要和佛學相比較,則只能與“如如”相對應,如事物之本身那樣,不要有人為的增減,說“佛者,以因緣為宗;道者,以自然為義。自然者,無為而成;因緣者,積行乃證”,好像“自然”就取消了修行中的努力與因果,這顯然是誤解。


佛家契會真實而至如如之境,也相當於自然無為之義,但此種如如境界,與緣起因果並不相違。道既然不是一有限實體,則佛教徒把道與萬物對立起來,認為道是萬物的本體的思想與佛教“緣起性空”的思想相違,這也是一種誤解。


道是就緣起整體之功能而言之,並不是說道是一個“有自性”的實體,如果道不是“性空”的,則道與萬物就不可能有任何緣起聯繫,所以“道”也是“空”的。空當然不是指一無所有,空意味著沒有任何孤立的或不變的事物,意味著無限的緣起可能性。


道教中人以佛教之空為否定一切的頑空死滅或獨立於萬物之外的色外之空,或以空為緣起事物之外的彼岸存在,都是對佛教之空的誤解。


道教之“道”相當於佛教的“真如”或“法界”,真如法界有無限的妙用,但仍是空的;而佛教之“空”則相當於道教之“無”,空去的是事物的定相(法執)或人為的增減(我執),恢復萬法“無住無執”的本性,而萬物的緣起妙用仍自如如。


諸法實相的空,也是不可思議言說的,一切分別的言說都是一種二元對立的有執的心態,實證空性無我的境界,則一切法當體即如,法界一體。此種證空之覺悟,與道教合道為一體之修煉,自可以相通。


可以說,佛教之“無我證空”,乃是“與道為一”的必要條件,因為如果還有一個有限自我的執著,則根本無法與道相融為一;而道教的“與道為一”則是“無我證空”的充份條件,真正進入與道合一的境界,則必然是證空無我的。


“證空無我”和“與道為一”都是一種無能所對立的無分別的境界,在這裏不是誰高誰低的問題,而是真理相通、歸元無二的道理。

 


二、“性”與“命”的相通


佛教除密宗之外的顯教,大都注重於心性的覺悟,很少論及到生理、形體方面的修煉,道教中人常指斥佛教“修性不修命”;道教傳統重視形體的修煉,對於修煉身體的氣功特別重視,佛教中人則批評道教不識有形肉體之為虛幻,執著於肉體之身見,難脫生死輪迴。


佛道二教在修性與修命上各有所長,各有偏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兩者之間並非真是如水火之不相容,而實有深層之相通。因為身心、性命本都是緣起相關而不可分的統一體,身心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精神境界的轉變會影響到色身氣脈的變化,而色身氣脈的調節也有助於精神境界的提升。


所以在佛教的禪定修持中,進入深層定境之後,必有種種色身氣脈的轉化過程,修性必引起相應的“命”的轉化。因為破除對有限形體的執著,才能不被身體的感受所打擾,才更易進入高深的定境,所以佛教的修煉正是以不執修命而更徹底地轉化色身,修命被含攝在修性之中,身體的因素被作為一種意識的對象而包括在“阿賴耶識”的“種子”之中,徹底轉化意識狀態也就最終地轉化了身體。


當然這並不是說佛教的目標是要轉化身體而“修命”,而是說在其不執肉身的心性覺悟中也包含有身體的變化在內。佛教的目標是要證空而解脫,有限的身心都不能執著,“性”也“空”,“命”也“空”,最後“性”與“命”都統一在“空”之中,而“空”之中就包含了“性”與“命”。


由此可見說佛教“修性不修命”也是表面的看法。至於道教之修命,如果只是執著於肉體的長生不死,這個目標當然無法達到,而且也會導致一種精神的執著與煩惱,早期道教由外丹服食而欲肉體不死的理論,是無法應付來自佛教的批判的。


但對內丹學而言,性命是統一而雙修的,如果把命功修煉作為性功的基礎,最後性命統一而返本還源以合道,則這種命功修煉並無可非議。因為人是身心統一體,身體如果不能調節好,精神也會受其影響,命功修煉可以為精神進入更高境界提供堅實的保障。


另外,所謂的“修命”並不是指“命”自己修煉自己,“修命”也還是要通過“神”去調控身體,煉精煉氣都離不開神的作用,所以修命歸結到最後也還是精神的調節與作用。


如果沒有性功的徹底覺悟,命功修煉無法導致終極的超越與解脫,但在內丹學性命雙修的整體系統中,命功的修煉可以不受佛教之指責與批判。


“性也,命也,固執一邊可乎?原夫先天慧命,未明本性則無主宰;元始本然,不修慧命則無安。若得性命妙融,必要氣神密混。若夫欲明了本然真性,必先息心;修煉未始慧命,必貴養氣。息心在乎意澄情反,養氣在乎神定息調。”性與命密不可分,辯證相通,從客觀上講,佛道二教最後都應是性命雙修而達至圓滿境界的。


佛教之發展為密宗,注重色身氣脈之修持,與道教頗為相近,根據以上所論性命之辯證相通,則佛教之發展為密教,亦含有某種必然性。

 


三、“無生”與“無死”的相通


道教主長生不死,佛教主涅槃不生,這也是佛道二教顯著的差別,二者好像完全對立。不死是修今生,欲使現實生命永遠存在;不生是修三世,使生命不再投生到有形肉體之中而停止生死輪迴,永駐法身寂滅。


就早期道教之主張肉體不死以成神仙而言,佛道的解脫觀念確屬對立而難以相融,但內丹學之解脫觀則又可與佛教辯證相通。內丹學當然也講長生不死,但已不是有形肉體的不死,而是內丹修煉後的“陽神”永遠存在,這樣內丹學的修煉也就不是侷限於今生的現實生命的,內丹學也講輪迴三世。


陽神是經過性命雙修之後而成,已同化於太虛,當然也就超出了生死輪迴之外,如果還在輪迴,也就沒有真正做到“不死”,所以嚴格地說,如果內丹修煉要達到“不死成仙”的境界,那麽“不死”的神仙也一定是“不生”的,即不在生滅輪迴的生命狀態中,這是由“不死”而“不生”,而“有生必有死”。


另一方面,佛教經過戒定慧的修持,實證“人無我”、“法無我”的法身解脫,法身無形相,不再輪迴於六道,則此種法身當然也是“不死”的,因為“凡有死者必有生”,這是由“不生”而“不死”。


不過,佛教的“不死”不是指現有生命的永存不死,在佛教看來,生命本來就是永恒的,人的神識永遠在不斷的生死輪迴之中,佛教的“不生不死”是指超出這種生死輪迴,無生死之對待從而“無生無死”,圓應寂滅。


雖修行的目標是超出輪迴,但一切修行只能是從當下做起,從現在起修,所以佛教的修行必然也要從今生開始,從而對現實的生命也發生影響。欲求來生,必修今生;既修今生,必影響於來生,道教注重於現實生命的修持可以影響到未來世的解脫;佛教欲求解脫三世,亦必落實於現實的生命修持。

 

“寂滅”當然也不是一無所有的徹底消滅,不是如某些道教學者所批判的那樣是“求死”的宗教,如果這樣佛教的修行就毫無意義。法身無相而妙應無方,真如寂滅而圓智無窮,佛為大徹大悟、不可思議之解脫境界,非斷滅之空無。


由此可知,表面的對立實可能有深層之相通,尤其內丹道教與佛教之間,更有相通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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