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9張照片看新疆

分類:自然科學
2012/11/04 14:11



9張照片看新疆

撰文/單之薔



天山·伊犁河:一條大河向西流


中國有句諺語:大河向東流,它說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中國的大河大多都向東流淌。不過這概括的主要是我國東部地區的情況,西部的一些河流卻是向西流淌的,比如畫面中的伊犁河。但是河流的流向不是單張照片能夠表現的,這張照片吸引我們的是它本身的力量。因為新疆給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乾旱和半乾旱,天山南北的兩大沙漠已經把新疆缺水的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畫面中的伊犁河卻汪洋恣肆,它把伊犁河谷濕潤多水、植被繁茂的景象表達得很充分,我們由此可以想像伊犁河谷的富饒,但它是否會改變你對新疆乾旱的印象?




我們試圖用9張圖片、兩張遙感地圖、一篇文章,來勾勒新疆的模樣


在新疆時,我被攝影師李翔的照片所吸引:他拍的全是新疆,而且都是從空中航拍的。照片太多——單是反轉片就有20多萬張,數碼片更多,在他的辦公室看不過來,乾脆把他的電腦搬到我們住處,以便有更多時間來挑選。 我要從這些照片中選出若干張來,再寫一篇與之配合的文章,來勾畫出新疆大地的大致模樣。這些圖片拍的都是大景觀,非做跨頁不可,小了就會覺得不暢。但是我們篇幅有限,最終只選了9張。 如何用9張航拍片勾畫出新疆的整體風貌?這是一個挑戰。美國女思想家蘇珊·桑塔格說:“只有相機才能供應那種割裂的、脫離環境的視域。”如果說照片是從相互聯繫的世界中摳下來的碎片,現在我們就要用9個碎片來構建新疆這個偌大的整體。 寫作這篇文章時,我不時翻閱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這本書被稱為攝影的聖經,書中關於攝影的論述十分深刻,啟發了我對攝影的思考。當我們必須從無數張航拍片中挑出9張來概括新疆大地的形象時,我們必須找到取捨的原則並思考攝影的本質——照片真的不需要文字而獨立表現世界嗎?追求美是否是拍攝照片時天經地義的原則?照片是從完整的世界中摳下來的碎片,我們重新組合了若干張照片,能否重回原來那個世界? 最終我明白了,僅僅用9張照片,是不能給出新疆大地的整體印象的。因為照片是從相互聯繫且渾然一體的世界中,從完整的空間和時間中截取出來的一個個互相隔離的片段,但這些片段不能說出相互的聯繫。蘇珊·桑塔格說:“照片是啞默的,它通過寫於照片下面的文字的口說話。事實上,文字講出的話比圖片更大聲。”因此必須靠文字的敘述,才能將這些從渾然一體的世界中摳下來的、失去了聯繫和整體的一張張照片連接起來,使它們恢復曾經身處其中的那個世界。但是這種恢復,並不能原封不動地回到曾經把圖片摳下來的那個時間和位置,因此,重新恢復世界,實際上是在建構另一個世界。 我一邊寫文章,一邊與編輯挑選照片,一邊翻閱《論攝影》,還不時與攝影師通電話,討論他拍攝這些照片時的情景和想法。我決定把這些過程——寫作、選圖、閱讀、討論——盡可能地在有限的版面內體現出來,我還想把《論攝影》中的一些話置入文中,哪怕它們顯得跳躍、不連貫,但我相信,將這些穿插起來閱讀不僅不會干擾讀者思路,反而會加深大家對這些照片和新疆大地的理解。



如何找到代表新疆的9張照片?


攝影師用20 多年時間飛遍新疆的大小角落,拍下數十萬張航拍片。對攝影師而言,這些照片的總和,記錄了新疆的全貌,但我們如何在極為有限的篇幅內傳達出這全貌?雪山、冰川、森林、雅丹、沙漠、河流、湖泊、草原、峽谷、戈壁廣袤的新疆幾乎囊括了所有地貌,這些精彩紛呈的照片讓編輯部連續多日挑選至深夜。最終,我們精選出9 張,以它們為線條,勾勒出了新疆的大致輪廓。



5個字對新疆大地做了最簡潔的概括:“三山夾兩盆”



拍照是為了尋找世界的結構——沉醉於形式帶來的純粹快樂,是揭示“混亂中有秩序”。 ——蘇珊·桑塔格



李翔曾無數次飛行在新疆上空,拍下無數照片。面對這些照片,我們如何選擇?用9張照片看新疆,最初我覺得這根本不可能。可是如果9張不行,90張、900張就行了嗎?問題不在於圖片的多少,而在於它們能否構成一個結構,一件事物只有在結構中才能獲得意義。我們要尋找的結構在哪呢? 我們的目標是讓人們獲得新疆大地的大致模樣,我們要尋找的結構就應該是新疆大地的結構。新疆大地的結構是什麼呢?地理學家談到新疆地貌時經常說的“三山夾兩盆”這5個字一下子跳入我的腦海,這是地理學家對新疆大地輪廓最簡潔生動的概括:“三山”即北部的阿爾泰山、中部的天山、南部的崑崙山,“兩盆”則是北部的準噶爾盆地和南部的塔里木盆地。 我們決定用這5個字作為照片的結構,所以只要選出表現出這結構的照片就可以了。但具體挑選哪幾張,我們還會面臨諸多選擇的困難。



疆維吾爾自治區地形圖


一座披覆森林的山和一條碧綠的喀納斯河,算是阿爾泰山的代表嗎?


嚴格地講,我們永遠無法從一張照片中理解任何事情……相機所表述的現實必然是隱藏多於暴露。理解側重於實際運作,運作在時間裡發生,因而必須在時間裡解釋。只有敘述的東西才能使我們理解。


——蘇珊·桑塔格


蘇珊·桑塔格上面這段話說出了照片的缺陷,但這缺陷恰恰是它的力量:照片啞默,從不說話,但它邀請你去猜測、想像、補充、推斷。但是必須承認,如果沒有文字的闡釋,面對一張照片,我們會不知所措。只有加上文字的敘述,一張照片的信息才能呈現出來。 現在說說阿爾泰山。這座山脈坐落在新疆最北部,呈西北—東南走向,西北偏高,一些山峰已經高於雪線,成了披冰掛雪的雪山,最高峰友誼峰海拔4374米。友誼峰能代表阿爾泰山或新疆的雪山嗎?我和李翔就此有了以下討論。


李翔(以下簡稱“李”):如果選一張照片代表阿爾泰山,也許可以選友誼峰,它畢竟是主峰,但因為它是一座雪山,而從整個新疆的範圍看,美麗壯觀的雪山太多了,從海拔5445米的博格達峰、海拔7443米的托木爾峰,到海拔7509米的慕士塔格峰、海拔8611米的喬戈里峰……怎麼也輪不到友誼峰。單之薔(以下簡稱“單”):那你覺得我們選的這張能代表嗎?李:能。照片中最吸引我的是滿目的綠色,當時我正從哈密方向飛來,哈密至阿爾泰山東部一段全是荒山禿嶺,可是飛至阿爾泰山西段,即這張照片所在的高空時,綠色出現了,還有一條河流環繞山腳,我頓感親切、溫暖,它是這一路來最吸引我的風景。單:一般而言,除了友誼峰,大家都會以喀納斯湖為阿爾泰山的代表。喀納斯湖很美,很獨特,但是被宣傳得太多。而阿爾泰山有歐亞寒溫帶針葉 ​​林這一特點卻很少被人關注,我國祇有阿爾泰山和大興安嶺北部才有歐亞寒溫帶針葉 ​​林,這是很獨特的景觀。另外,阿爾泰山因為植被好,土壤得到保護,這裡的河流因此泥沙少,清澈碧綠。這張照片不僅能見到歐亞寒溫帶針葉 ​​林,還能看到河水如碧綠的玉帶一樣蜿蜒流淌的喀納斯河。李:的確,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原因。單:遺憾的是,還有一些重要信息在畫面之外。喀納斯河從這裡往下流淌,流經喀納斯湖後繼續往南,匯入布爾津河,最後注入額爾齊斯河——這條河很神奇,它的支流全來自阿爾泰山,而且全在河流右岸,左岸的茫茫戈壁上沒有一條支流。距離左岸不遠處有一條烏倫古河,河流盡頭(烏倫古湖)距離額爾齊斯河最近處僅2000米,它們卻井水不犯河水,屬於兩大水系。如果從空中俯瞰,就會發現額爾齊斯河是典型的梳狀河而不是羽狀河,即支流來自同一方向,就像梳子一樣。李: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飛臨額爾齊斯河上空,即使有,也必須飛到5000米以上才能將這種壯觀的景色攝入鏡頭,但是直升機的飛行上限是5000米。可見照片還需要藉助文字才能傳達更多意思。單:從這個意義上講,照片並不能獨立於文字而存在,這是照片一定要有文字說明的原因,也是許多攝影師的畫冊不受歡迎的原因。




阿爾泰山:新疆北部的綠島
將這張照片設想為一幅立軸畫,從山頂至山麓的景色琳瑯滿目,但是井然有序:雪山、冰川、山地草甸帶、歐亞寒溫帶針葉 ​​林、山麓草原帶……東西綿長2000多公里的阿爾泰山,在植被上不僅體現出水平地帶性,還因為海拔高而呈現出自然帶的垂直地帶性。借助航拍的視角,攝影師將這種垂直地帶性一覽無遺,並將如絲帶一樣纏繞住阿爾泰山的喀納斯河囊括在內。喀納斯河的河水如碧簪,但它的顏色會隨季節和天氣的變化而更換。


準噶爾盆地的安寧與震撼


照片似乎並不對藝術家的意圖承擔義務,它們的存在反而主要受惠於攝影師與被拍攝對象之間的鬆散合作(半魔術、半意外的合作)——由一部愈來愈簡單和自動化的機器協調,這機器永不疲倦,就連興之所至的時候也能產生有趣且絕不會完全錯的結果。(柯達相機的推銷廣告:你按快門,其餘我來做。)


——蘇珊·桑塔格


我們選了兩張風格迥異的照片來表現準噶爾盆地:一張安寧,一張極具震撼力。 安寧的這張拍攝自奇台縣江布拉克,畫面很安靜,表現的是一些條狀的田地。田地橫豎相間,很有構圖感。吸引人的還有畫面中的簡單色彩,只有黃色和棕色。一般農田的顏色都很一致,這張照片卻讓黃色和棕色交織在一起,有些反常,但是很和諧。



單: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交錯的顏色?李:這些田地種的都是小麥,但是它們承包給了不同個人。麥子收割後,一些人在地裡留下麥茬,畫面中黃色的部分便是;一些人放火燒了麥茬,即畫面中棕色的部分。單:畫面很美,但是我們選擇這張照片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我們想表現準噶爾盆地和天山腳下綠洲的富饒。這塊農田位於東天山北麓的奇台縣,是一塊富饒的綠洲。其實,天山的南北麓都是綠洲連綴的富饒之地,綠洲中遍布一條條人工灌溉的渠道,養育著一個個城鎮,而它們全來自發源於天山的河流。江布拉克:農夫在大地上寫下的詩



“江布拉克”是哈薩克語,意為“聖水之源”,因為南側有博格達峰山頂的終年積雪,水源多來自山頂融化的積雪。積雪豐富,水量恆定,江布拉克因此發展出了農業,而這裡的農田,被攝影師們稱為“中國最美的田園”,因為農夫們在無意間充當了園丁的角色,在這片土地上耕種出瞭如風景一樣的莊稼地。著名攝影師薩姆·埃布爾也曾專門從空中俯拍農夫們的作品:田園。在他看來,農夫們在大地上耕種,就是在大地上寫詩。



極具震撼力的這張,拍攝到了卡拉麥里荒原中的野驢群。在中國,能看到成群野生動物的地方很少,西藏算一個,新疆也算一個,但主要在與西藏接壤的阿爾金山,那裡常有機會見到大群的野犛牛、野驢、藏羚羊。但在並不那麼荒涼的準噶爾盆地,這種機會非常少。李翔卻在盆地東側的卡拉麥里荒原上拍到近百隻野驢在大地上奔馳,這種景象非常罕見,它使我領會到新疆面積之大,因為只有遼闊的大戈壁上,才能出現成群的野驢奔馳的景象。


單:怎麼會有這麼多野驢?不會是放養的普氏野馬吧?李:就是野驢,放養的普氏野馬十幾匹一群,從沒有集結過這麼大的群體。那次我們從哈密飛往阿爾泰山,如果直飛,是不經過卡拉麥里的,但因為天氣轉變,我們只能繞一個彎。當時我們共3架飛機,我所在的飛機在最後面。途中,我忽然聽見前面飛機上的飛行員說:“前方地面上騰起了滾滾煙塵。”話音還沒落,地面上長長的煙塵就朝我奔來,我立刻舉起相機,朝著煙塵方向啪啪按下快門。幾秒鐘後,野驢散去,就像未曾發生過一樣。單:這張照片很有氣勢,有一種呼嘯而來、聲震大地的感覺,野驢群呈現出尖刀樣的隊形,驢群所至,煙塵隨之。用這張照片表現準噶爾盆地有些不符常態,非典型。但照片就是追求美,令人震撼的美的瞬間很難抓住,而一旦抓住就要呈現。李:我就是要表現新疆的大美,什麼抓眼球我就表現什麼,但這張完全是偶然得之,因為我不能控制野驢的行踪,是它們無意間闖入了我的鏡頭。單:這使我想起蘇珊·桑塔格的話,她說照片是攝影師與被拍攝對象之間鬆散的、半魔術的、半意外的合作。這種說法很到位,好像一下子說出了攝影師與拍攝對象之間的關係要害。攝影師的意圖能不能實現,這不是攝影師單方面能控制的。攝影是攝影師邂逅拍攝對象的一門藝術。這其中,自始至終都有第三者“光”的參與。有時信心滿懷,照片卻令人沮喪;有時並未期望,結果卻喜出望外。這張照片屬於後者。



準噶爾盆地·卡拉麥里:野生動物的樂土


上百隻蒙古野驢疾馳過卡拉麥里的荒原,並在身後揚起一陣白色煙霧,像輪船航行於海上時,在水面上翻滾出的陣陣浪花。位於準噶爾盆地東側的卡拉麥里荒原一直以“死亡的荒漠”著稱,因為它的表面看起來一片沉寂,但這張航拍片卻捕捉到了這片荒漠生機勃勃的一面。事實上,這裡是新疆有蹄類野生動物的主要活動區域,自上世紀80年代設立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後,野生動物的種類急劇上升:蒙古野驢、鵝喉羚、馬鹿、盤羊、唯一的野馬種群普爾熱瓦爾斯基馬,人類“死亡的荒漠”正是它們的樂土。



天山如此豐富,為什麼選庫車大峽谷的紅岩山作為代表?


拍照就是賦予重要性。一切照片都有一種固有的傾向,就是把價值賦予被拍攝對象。 ——蘇珊·桑塔格

天山橫亙在新疆中部,是一列東西方向的浩大山脈——長約2500多公里,內部又以烏魯木齊為界分東、西天山,東、西天山又各自在內部分成南、北兩列大山脈。用一張照片來表現這樣一列龐大的山脈, ​​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最後,我們選擇了天山的一部分,庫車大峽谷的紅岩山作為代表。 很久很久以前,庫車周邊是一個內陸湖泊,後來湖中沉積了很厚的紅色泥岩和砂岩;之後其上又沉積了一層層黃褐色和灰褐色的砂岩、泥岩和砂礫岩經年累月,岩層呈現出紅、黃、灰幾種顏色,並且都呈水平方向的形態。砂岩中有的鮮紅,有的灰褐,有的黃白,交錯更迭,很有視覺衝擊力。但後來發生劇烈的構造運動,地殼因受到擠壓而變形,形成波浪狀褶皺,波浪中拱起的部分,被地理學家稱為“背斜”,紅岩山就是這背斜。而拱起來的結果,是使原來呈水平方向的岩層發生傾斜,豎立起來了。 這拱起來的部分日後遭受各種侵蝕、風化,流經此處的河流再向下切割,並不斷運走風化物質,日積月累,便切割出一道道山脈、峽谷和峭壁。如今,背斜岩層的頂部已被侵蝕得幾近消失,留下來的堅硬豎立的部分,好像一排排堅實有力的鋸齒。 因為都是第三紀(約6500萬年以來)以來形成的紅色岩層,與丹霞地貌的岩石形成的時間相仿,一些專家因此稱庫車大峽谷為“丹霞地貌”。丹霞如今已成公認的美景,但是庫車的丹霞與我國南方的丹霞有著明顯差異,最顯著的一點是:南方丹霞的岩層是水平方向,即躺著的,庫車的岩層是豎立,即站立的。一道道紅、黃相間的岩層站立在大地上,起起伏伏綿延不絕,這是很珍稀、很震撼的一種景象,有專家甚至建議將這種地貌另立一類,就叫“庫車地貌”。 天山的景觀太豐富了,有托木爾峰、汗騰格里峰、博格達峰這樣的雪峰;有天池、賽里木湖、大龍池、小龍池這樣的湖泊;還有那拉提、巴音布魯克為代表的草原;以及開都河、鞏乃斯河、特克斯河、伊犁河等大河選擇紅岩山作為代表,是因為照片中的岩石層理極有層次,並且非常有力,好像藉此看到了新疆大地的骨骼。但和李翔聊起來時,仍然覺得這種選擇有許多遺憾。



單:無論選擇哪張照片來表現天山都會留下遺憾,就算我們選擇100張。李:最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把“天山很養人”這個意思傳達出來。新疆的“三山”數天山最為富饒,它像母親一樣,哺育了一個個綠洲:石河子的棉花田那麼大,飛機從空中飛過都要飛十幾分鐘;烏魯木齊的水稻田富饒得像江南;安集海曬辣椒時,無邊無際的辣椒把大地染得紅紅的;還有伊犁河谷的薰衣草、昭甦的向日葵海洋這些景觀的存在,都是因為有來自天山的河流澆灌,但這些內容都不能在這張照片裡得以體現。單:的確,但我們這次表現的主題是新疆大地的模樣,也就是新疆的地貌,僅是表現自然已如此難以選擇,何況人文乎。李:但是聽你說了紅岩山在地理學上的意義後,忽然覺得這張照片具有了某種不可取代的價值。單:不是我說了以後照片才有了意義,當你的相機對準一個景觀時,就是在宣布這個景觀的重要。每一張照片都是攝影師在無聲地宣布:我拍下的東西或者很重要,或者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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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中段·庫車大峽谷紅岩山:大自然塑造的紅色雕刻


天氣晴好,庫車大峽谷最高的山峰山體透亮、層次分明,山上肌理和褶皺藉此清晰呈現,就像老人臉上的一道道褶皺被夕陽映照。大峽谷長5000多米,構成峽谷的岩層主要是紅色的沉積岩,在歷經劇烈的地殼運動後,峽谷發生一系列斷裂和褶曲,這些斷裂和褶曲可在圖上清晰看見。攝影師一直致力於展示大自然的驚人美麗,並且是那些未經雕飾的野生美景。他將大峽谷視為一座天然​​的雕刻,但這雕刻,是在平地上觀看峽谷——以那樣的視角,遠觀難以看清群山肌理,近看則無法瀏覽其全貌——時所無法獲得的風景。


新疆的雅丹地貌堪稱中國之最,為什麼選擇三道嶺雅丹群?


我渴望捕捉眼前所有的美,經過長期努力,終於如願以償。


——蘇珊·桑塔格



要了解新疆大地,不能不提雅丹。新疆的雅丹可以說是全國規模最大、類型最全、保存最好,而且最具美感的。 就我所知,新疆比較集中、形成規模並值得欣賞的雅丹地貌有5處:克拉瑪依的烏爾禾魔鬼城;奇台縣的小魔鬼城;哈密的五堡雅丹群和三道嶺雅丹群;羅布泊的白龍堆雅丹群。 我們的任務是選出一張照片,以它代表這5處雅丹地貌。用什麼標準選擇呢?是比規模、高低、稀缺程度?還是比它們在地貌學上的研究價值?最後,我們選擇了這張拍攝於三道嶺雅丹群的照片,因為它最美。關於為什麼選擇這張照片,我和李翔有一段對話。


單:我去過烏爾禾魔鬼城,規模大,分佈廣,像一座座城池,以它作為新疆雅丹地貌的代表不是很好嗎?李:但是從空中看,烏爾禾的魔鬼城並不美,它的頂部很平,輪廓不夠清晰,岩石層的顏色與地面的顏色混在一起,難以區分。單:那你覺得三道嶺的雅丹能代表新疆的雅丹地貌嗎?李:我覺得能,我從地面上去過三道嶺,但從地面看上去並不好看,就像一堵堵牆橫在眼前。但看了它周圍的環境後,我覺得從空中一定能拍出好片子。因為地面上有一層黑色礫石,正好可以與雅丹的黃色區分出來。有一天,部隊的直升機執行任務時正好飛過這裡,我以45度角(這是航拍時最常用的角度,既可以照顧到景觀的側立面,又可以拍到頂層,還能拍到遠處的景觀)俯瞰三道嶺時,正好看到畫面中這座像城堡一樣高大的雅丹,“城堡”旁邊還有一道乾涸的河床,而它後面的一座座“城堡”,也全在視野之內逐一展開。地上那層黑色礫石像是鋪在工作室裡的背景布,使我錯覺正身處攝影工作室內,於是從容地拍下了這張看上去精雕細琢的照片。單:你說烏爾禾的雅丹從空中看起來很平,而三道嶺的雅丹群從空中看更好,那是否說明,烏爾禾和三道嶺的雅丹群很難說誰比誰更出色,只是因為角度不同而已?李:可以這樣說,但是從空中俯瞰時,三道嶺最美。我在這裡飛行過四五次,只有一次天時地利,捕捉到了這幅美景。




天山東段·哈密三道嶺雅丹群:鬼斧神工雕琢的城堡


在一片遙遠、寂靜,像是從未有人踏足過的荒漠裡,高聳著一座座造型完美的“城堡”,每座城堡都是一座巨大且陡峭的山。如果說烏爾禾的雅丹像城市中的房屋,三道嶺的雅丹就像歐洲中世紀沿著河谷分佈的古堡,形態完美,但它更令人稱奇處,是地面上那層黑色礫石層。這層礫石就像一塊鋪在大地上的純色幕布,畫面的主體——城堡狀的雅丹,因此得以凸顯。這層黑色礫石層在地理學中有一個專有名詞:荒漠礫石層。就像芝麻撒在麵包上一樣,這層礫石疏密有致地撒在荒漠上。雅丹所在的山崖上並沒有這種物質,它是由河流或其他神秘力量從遠處搬運來的。



賽里木湖:天山在中國境內的句號


沒有人透過照片發現醜,但很多人透過照片發現美。除了相機被用於記錄,或用來紀念社會儀式的情況除外,觸動人們去拍照的,是尋找美。沒有人會驚呼:“這太醜了!我一定要給它拍張照。”哪怕有人這樣說,那意思也只是:“我覺得這醜的東西……太美了。”


——蘇珊·桑塔格


賽里木湖是作為表現天山的局部而被我們選中的。 天山有一些湖泊,如天池、大龍池、小龍池、天鵝湖,還有賽里木湖。這些湖泊的海拔都在1000米以上,因此可以稱為“高山湖泊”。但我覺得賽里木湖最美,因為它的海拔高達2071米,就像是被高高地托舉在天上的湖泊。還因為她不像天池那樣逼仄,天池四周因為全是直逼湖水的高山而顯得局促,賽里木湖周圍也是高山,但它們距離湖面遙遠,絲毫沒有逼仄之感。走近賽里木湖,就像是走近一片開闊的山中盆地,盆地中心是如翡翠一樣透亮的湖水,緩緩的山坡環繞四周……如果天山是一行詩,賽里木湖就是這行詩行將結束在中國境內時畫上的句號。 李翔從空中拍攝了天山在中國境內的句號,事實上,不只是賽里木湖,他幾乎飛遍了新疆的所有角落。能為新疆航拍這麼系統、全面,這麼具有代表性的照片,如果我們僅僅將此歸結為攝影師的才華,恐怕有些不公平,其中還有很多機遇。中國有幾十萬名攝影師,但是能夠乘坐直升機航拍的攝影師屈指可數,只有在軍隊任職的攝影師才有這種權力。李翔因為機遇而成為一名攝影師,又因為機遇任職於軍隊,更好的機遇是,他所任職的軍隊駐守在新疆,一個集中了中國最多美景的地方。



單:新疆的景觀中,你喜歡生機盎然、壯美的景觀,還是渺無人煙、荒涼孤寂的景觀?李:我喜歡前者,它們顯得積極向上。新疆太過寬廣,有大面積的戈壁灘,很多人因此以為新疆就是荒涼,但是新疆也很富饒、豐富,我想表現別人沒有看過的新疆。單:表現新疆的美,是否是你追求的目標?李:當然,我想打破一般人印象裡的新疆。單:有了這樣的目標,拍攝時,你是否有意省略醜的東西而刻意追求美?李:沒有,我沒有辦法刻意。雖然我比別人有更多航拍機會,但我的每次飛行都是因為有工作任務在身,我只是藉工作之便拍攝這些照片,這些照片可以說是執行任務的副產品。部隊的飛機飛到哪裡,我就只能拍到哪裡。只是因為部隊的駐地分佈在新疆各地,飛行任務頻繁,我在部隊的時間又長達十幾年,逐年累月,才飛遍了新疆大地。這些航拍的照片不是刻意追求,而是在漫長的時間裡累積的結果。單:這種不是為了攝影而進行的攝影,不是為了航拍而進行的航拍,是否會比那種特意的航拍更少主觀色彩?李:有的攝影師會專門為了拍攝而包機,他們會因此制定特定的路線、時間、飛行地點,如此就可以拍出早在他頭腦中拍好的照片。這樣的照片有時堪稱完美,但是並非人們平時看到的樣子。單:他沿著自己設定的、以美為追求目標的航線飛行,你按照部隊執行任務時劃定的航線飛行,但其實本質都一樣,都是在可以無限選擇的航線中,選擇了某條特定的航線,你們的目的都是追求美,不能因此判定你的照片更為客觀。你拍攝時肯定也有自己的取捨標準。李:我不選取,也不添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就像大地的複印機一樣。飛行的機會難得,所以每次飛行時,飛機一旦起飛我就開拍,直到落地我才停拍,地面上只要不是一張白紙我就會拍,哪怕白紙上有一個黑點也拍。單:但是無論你怎樣拍,你拍到的總是取景框中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小,是你飛行時所見世界的很小一部分,而你所飛行的航線又是空中眾多航線中的其中一條而已,你所拍攝的,一定是經你選擇的,這其中你肯定忽略或者有意省略了很多景色。因此,儘管你是在用密集子彈掃射,但你仍然不是複印大地,而是狩獵大地。你航拍的新疆,是你個人建構的新疆,如果換作另一人航拍,就會拍出另一個新疆。而我們在你眾多的照片中選擇9張來代表新疆時,又經過了再次選擇,相當於在你建構的新疆的基礎上,再次建構了一個新疆。




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說:“攝影是一個視覺編輯系統。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涉及當你處於正確地點和正確時間的時候,用一個框圈住你的一部分視維的問題;是一個涉及從各種規定的可能性中做出選擇的問題。但是在攝影上,可能性的數目不是有限,而是無限。”這段話對理解我們試圖用照片來描述世界本質的做法很有幫助:我們不要對照片、照片報導、照片集提出不合實際的要求,因為我們不能期待照片替我們去感知和認識世界。 事實上,攝影師都是野心家,尤其是航拍的攝影師。照片是在空間中攫取一塊,在時間中截取一瞬,然後拼接成組。因此,結集的照片都有組合和建構的意義。攝影師都致力於重構一個世界,李翔航拍了新疆,並為這些照片分類、編目、整理成冊,無疑地,他也重構了一個屬於他的“新”新疆。


天山西段·賽里木湖:天山明珠


如果不是遠處的山脈和聳立其上的雲山橫亙其中,賽里木湖藍寶石樣的湖水幾乎與同樣色彩的天空相接。一艘打撈冷水魚的簡易小舟,正準備橫渡這如大海般浩瀚的湖面,除此以外,湖面上別無他物,纖塵不染。位於天山西段的賽里木湖古稱“淨海”,以海相稱,是說面積之大,而之所以是“淨海”,則是指湖水的清澈純淨,清末文人宋伯魯曾以“四山吞浩淼,一碧拭空明”描繪它的湖水。如果不是從空中俯瞰,即使置身其中,也很難感受它的寬廣和禪一般的寧靜——從高空遙望時,湖面上連細微的漣漪都不見了。


我們選擇了一張看上去很平淡的照片表現塔里木盆地


在創造一個複制的世界中,在創造一個比我們用自然眼光所見的現實更狹窄但更富戲劇性的二度現實中,愈少修改,愈少明顯的技巧、愈稚拙——照片就愈有可能變得權威。


——蘇珊·桑塔格


為塔里木盆地選照片輕鬆愉快,因為我們同時選擇了一張遙感地圖——它將整個塔里木盆地盡收眼底,不再有照片那樣以局部代替整體的嫌疑,因為它就是整體,這是相機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有了遙感地圖,攝影師在表現自然景觀方面就有了自己的位置:將那些表現更大場面、更大視角的任務交給遙感地圖,他只要在空中表現5000米以下能看到的景色就可以了。 其實遙感地圖現在越來越像照片,或者說像地圖與照片的結合,但這並不意味著照片即將消失。一方面,因為受到距離和鏡頭的限制,遙感地圖在表現細節上無法與相機相比。另一方面,它冷冰冰的,沒有情感和價值傾注其中,但是照片有。 有了這張遙感地圖,我們就卸下了表達塔里木盆地整體印象的重負,只要選取一張能表達我們目標的照片即可。我想找一張不那麼“如畫”,不是那麼美,而是很平靜、很淡定地敘述塔里木盆地的照片。最終,我們找到了一張沙漠與農田相鄰,看上去略顯稚拙的照片。 塔里木盆地中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是世界上第二大流動沙漠,面積達30多萬平方公里(這相當於3個江蘇省的面積),內部沙丘連綿,瀚海無邊。但是這種特質無需表現,即使表現出來,也難以超出人們的預期和想像。 綠洲也是塔里木盆地的尋常景象,但是沙漠和綠洲的相鄰之處是怎樣的?這是很有意思的景觀。一般而言,兩種景觀的連接處大多是漸進式而非跳躍式的,我們選擇的這張照片,正是沙漠和綠洲兩種景觀的連接處,但二者之間的過渡卻是跳躍式的:直接從黃色跳躍到綠色,從無生命跳躍到生機盎然這是這張看似平淡的照片背後的深意。我也將這一意圖告訴了李翔。




單:我們選用這張照片,其實還有一種想法,希望藉此讓航拍攝影師以後多注意一種景觀向另一種景觀的過渡地帶,即景觀的組合地帶。比如沙漠與湖泊或是河流的組合;雪峰與冰川的組合;雪線、林線、山脊線、海岸線等都都是景觀組合地帶呈現出來的風景。李:拍攝這張照片前,我聽到機長在耳邊說:“我們就要飛出沙漠了。”這時我忽然想看看飛出沙漠的那一刻能看到什麼景觀,結果就產生了這張綠洲與沙漠握手的照片。單:你怎麼可以在一瞬間拍出這張照片?李:事實上,我在空中沒有任何時間思考構圖,可以說每張照片都是偶然、隨機的,但是多年航拍練就 ​​下來,再隨意也不會偏差太遠。單:的確,這張照片看似隨意,卻意味深長。就像蘇珊·桑塔格所說,愈少技巧,愈顯稚拙,愈可能權威。



塔里木盆地·鄯善:綠洲與沙漠直接握手


塔里木盆地被稱為亞洲最乾旱的內陸地區,盆地的核心地帶是廣袤的沙漠,即使有河,大多流至沙漠邊緣就消失了,但是因為盆地北有天山、南有崑崙山,兩道山脈的山頂終年積雪,每年春夏都有大量積雪融化,而且水源充沛,持續穩定,山前地帶即盆地四周因而聚集了一個個綠洲,北有阿克蘇、庫車、庫爾勒等地,南有和田、於田、且末、若羌等地。得益於這些綠洲,這裡也是新疆農業最為發達、瓜果最為集中的地區。這些綠洲境內常能見到良田與沙漠共存的場景,圖中這張照片便拍攝自盆地東北角的鄯善綠洲。


沖積扇是新疆大地不得不說的一種景觀


風格的形式特徵——繪畫中的中心問題——在攝影中最多也只佔據次要位置,而一張照片是關於什麼的,才是最重要的。攝影的所有功用,都隱含一個假設,即每張照片都是世界的一個片段。這個假設意味著我們看到一張照片時往往不知道如何反應,除非我們知道它是世界的一個什麼片段。


——蘇珊·桑塔格


代表崑崙山脈的,是一張山前沖積扇的照片。沖積扇是理解新疆大地的關鍵,因為新疆的所有綠洲幾乎都建立在沖積扇上。 新疆大地的特點是高山環繞著盆地,比如環繞準噶爾和塔里木這“兩盆”的,就是阿爾泰、天山、崑崙這“三山”,但是在山脈和沙漠之間,還有一個過渡地帶:沖積扇。在新疆這樣的干旱地區,很多河流平時都是乾涸的,但是一旦有降水,雨水就會迅速匯集起來並形成洪流。洪流在山中受到約束,無法氾濫,但是一旦衝出山口來到盆地,約束驟然消失,洪流迅即形成氾濫流淌的扇形。與此同時,河流比降降低,河水流速一下子慢下來,攜帶礫石和泥沙的力量也就衰減下來,礫石和泥沙因此在山口次第沉積下來,一個沖積扇就形成了。 環繞盆地的山脈中,幾乎每一個山谷的山口都有一個沖積扇,而且這一個個沖積扇可以連接起來,組成環繞盆地的環狀結構——沖積扇環,這是新疆的重要特徵。 說新疆大地的結構是“三山夾兩盆”,其實再進一步說,新疆大地由圍繞著兩大盆地的一層層環狀結構組成,而且這些“環”一直層層疊疊地排列至山頂,沖積扇環僅是其中一環,此外還有山麓的綠洲環、中山地帶的森林植被環、中山和低山地帶的干燥剝蝕環、高山地帶的冰緣環、極高山雪線以上的冰雪環……用這張照片來代表崑崙山是很有深意的,自然帶呈環狀分佈是崑崙山的典型特徵,而這張照片,窺見了新疆大地上被漫不經心地掩藏起來了的秘密。這張照片表現的並不是崑崙山北坡沖向塔里木盆地,而是南坡沖向西藏阿里高原的一個沖積扇,這更說明了沖積扇的普遍和重要。



李:沖積扇在新疆隨處可見,沿崑崙山或天山航拍時,幾乎每隔十幾秒就能遇見一個。單:它很常見,卻很重要,揭示了新疆大地的特徵。李:我很喜歡這種沖積扇,雖然它上面很少有樹木,只有夏天時能見到一些草和灌叢。單:你說的是沖積扇的頂部,沖積扇有完整的結構:扇頂、扇中、扇緣,扇緣地帶下還有一個泉水出露的泉水帶。人類生活的綠洲都在接近扇緣處,以後你可以有意識地拍攝沖積扇的不同部位,把沖積扇對人類的意義揭示出來。




崑崙山·山前沖積扇:人類寄居的重要場所


借助鳥瞰的視角,新疆南面的重要屏障,平均海拔在5000—6000米以上、東西綿亙近2500公里的崑崙山,一改其高聳入雲的高大形象,變得溫和敦厚,因為雲彩投射其間而製造的陰影,使它更顯柔和。而那些由如同裂縫般深深嵌入地表的河流形成的沖積扇,佔據了畫面的主體,遠比崑崙山吸人眼球。攝影師試圖藉此表達沖積扇對新疆的意義:圍繞著沙漠盆地的一個個沖積扇,是有水、有土,適合人類居住之地。



蘇珊·珊塔格在《論攝影》中引用了一位攝影師的話,可見她很喜歡這句話,我以它結束此文:“我拍照,是為了看事物被拍攝下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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