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味
我們今天最響亮的呼喊,毫無疑問地,答案肯定是:渴望自由的吶喊。佛陀為了回應人類對得到更多自由的嚮往,以「正如大海只有一味—鹽的鹹味;法理戒律亦只有一味,那就是自由之味。」表明佛法所蘊含的自由真義。
若問我們今天最響亮的呼喊是什麼,毫無疑問地,答案肯定是:渴望自由的吶喊。自有人類歷史以來,當今的自由呼聲恐怕是最為廣泛迫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入人類生存的各個層面。
為了回應人們對自由的訴求,人類活動的不同範疇—政治、社會、文化和宗教等—都作出了具有深遠影響的改變。曾經如海怪般雄霸全球大陸的一些帝國已因此瓦解,被它們所統治過的各地民眾,都以自由、獨立和自治等口號,再次擁有自己的國土。
君主及寡頭統治等舊式政制,都已讓步實行民主政制,因為每個人都要求有表達自己聲音的權利,可以一起謀求他們共同生活的方向。許多自歷史之初便已存在的古制—如奴隸、農奴、種姓階級等—已不再存在或正急遽消散,而報章雜誌的頭條,每天也都離不開報導各地不同性質的解放運動。
藝術同樣也是人類想得到更大程度自由的見證:解放的新詩、抽象的油畫、沒調兒的音樂,都只是其中幾種的創新變革,目的無非是為了打破傳統的限制,讓藝術家有更能夠發揮的自由空間。即使宗教也沒能逃出這種擴展自由的趨勢。種種信仰及它們的行為戒規,都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以上帝、聖經或神職人員的意旨為由,要求人們理所當然地遵守。今時今日,這些戒條都必須撇開神聖的面紗,公開讓人評審,因為今天的人們,都認定自己的理性和經驗才是最終的裁判,因此,要求充分利用每個人都擁有的自由審判權。言論自由、報章自由、行動自由,成為公眾的口號;而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則成了我們私底下的格言。不論是哪一種自由,都被視為是我們所有資產中最為珍貴的,甚至比生命還要寶貴。兩百年前,美國就有個愛國志士說過:「不自由,毋寧死。」接下來的幾百年間,這句話留下的深義仍不停地迴響著。
正法之味—自由之味
佛陀像是為了回應人類對得到更多自由的嚮往,向世界貢獻了他的教化,讓人們以此正法為解脫之道,從兩千五百年前到今天都一樣受用。「正如大海只有一味—鹽的鹹味;法理戒律(dhammavinaya)亦只有一味—自由之味。」佛陀就是以這句話,確定他教理中所蘊含的解脫素質。
不論你從水面、海底,或不深不淺之處取水來嚐,它的味道都同樣,是鹹的。不管你只喝一點點的水、滿滿一杯子的水或一滿桶的水,那水的味道也一概是鹹味。就像這個比喻一樣,從頭到尾,由淺至深,滲透所有正法和戒律的佛陀教化亦是一味—自由之味(vimuttirasa)。無論你所選擇修持的是布施、持戒、虔誠、崇敬、尊重和慈愛等最基本的佛法;或中層階次的出世無染見;或聖者所證之解脫,每個情況也都有著同一種味—自由之味。
如果你以在家身分修行佛法,持守正道達至某一程度,你將會只感受到那一程度的自由;但若你要更圓滿地修習而剃度出家,作一行腳僧而靜修,於隱僻之處觀照有為法的生滅無常,那你將會體驗到更圓滿的自由;或者你已修行正法達到究竟,現生證得最終解脫,那麼,你就可以體證無量的自由了。不管在哪個層次,教理之味都是同一種性質的,那就是「自由之味」。只是你享受的程度有所不同罷了,而這程度上的差別,是直接與修行程度成正比的。修一點的正法就得一點的自由;多修正法,獲得的自由也多。正法自會帶來自由的回報,永遠都如科學法則那樣準確無誤。
從剝奪自由中獲得自由?
由於佛法能夠提供一種現代人都認同的完美和全面的自由,那麼,修習佛法的效果,基本上就與人類意欲擴展自由的期望吻合。不過,縱使它們目的相符,當現代人剛接觸佛法時,他們都會發覺,這當中有一種與他們思維模式很不協調的特點。於是,他們不但在理智上感到衝突,情緒上也有障礙。原因就是:行者雖然知道自己在充滿「自由之味」的解脫道上,卻發覺要實踐與自由唱反調的軍訓式修習—一種建立在紀律、約束和自制的鍛鍊。我們這些朋友會反對地說:「我們一邊在尋找自由,你卻在那邊告訴我們:若要得到自由,必先壓抑和控制我們的言行思想。」我們究竟要如何去理解佛教推廣的這套—要自由就得先壓抑自由的理論?我們真的可以靠先剝奪自由來獲取自由嗎?
放縱與精神自主的自由
要解除這個似乎十分矛盾的問題,先得辨別兩種自由—以放縱為前題的自由,以及以精神自主為本義的自由。現代人一般都將放縱當作自由。對他們來說,自由就是任意隨著他們的衝動、熱情和喜好行事。他們以為要自由,就是能夠在行為、言語和思想上都任意而為。對他們來說,阻礙他們這份放縱行為的一切,都被視為是對自由的侵犯;因此,以身、口、意三方面的約束和自制為內容的嚴格訓練,在他們眼中成了一道枷鎖。但是,佛教所說的自由與放縱不同。佛陀所指的自由是精神靈性上的自由—一種不受任何束縛的內心自主。而這種自主是從清除煩惱惑染中,所表現出來的。首先就是再也不會有衝動和不能自制的行為;繼而提昇至最終的解脫,永遠不再墮入生死輪轉之中。
有別於放縱,精神上的自由是不可能靠心外之法得到的。它是以達到更高目標為動力,透過排遣欲望和衝動的修煉,才能達到的內心境界。必須經歷這番奮鬥之後,才會達至超越所有外來及自我限制的最終勝利。如果沒有依照這些要求去做—即約束、自制自律和克服私欲,這場仗是絕不會打贏的。
若要更清晰地了解:自由是什麼?讓我們從它的反面角度去看。先以身體受到禁錮的例子來看受束縛的情形,譬如有人原先被困於堅固的牢獄中,被綁在椅子上—兩手被反縛、雙腳被鐵鍊鎖著、矇眼塞口。現在這個人可以在獄室中伸展手足,能說話也能看見東西,並且有空間讓他走動。剛開始,他或許會以為自己已重獲自由,但不用多久,他就會明白真正的自由仍遠在天邊,在那堅固的籠牢之外。
再試想那個人從監獄被釋放出來,恢復了他的中等階級地位,完全恢復他的公民權利。他現在可以恢復在獄中時缺乏的社會政治自由—他可以選舉、工作,到處旅遊,甚至出任公職。但與他個人所渴望的自主自由相比,他始終仍要面對不少其他的限制—如責任、義務的重負、有限的權力、享受與聲望,以及實際生活上所帶來的種種憂慮。
現在再讓我們給這個人一大驚喜,把他從中等階級的背景提升到帝王的寶座上,使他坐擁這地球上的最高權位。讓我們置他於華麗的王宮,身邊有貌美如花的成群妻妾,又擁有無盡的金銀財寶、土地連城、不愁滿足五欲。不論是享樂、權力或名利,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要什麼就有什麼,只要他一聲號令,他的願望便會成真。他可以任意放縱,全無阻礙。但問題是:他真正自由嗎?就讓我們較深入一點去看吧!
泅泳於三種心理狀態
佛陀曾開示三種感受:樂受、苦受、不樂不苦受。這三種區分涵蓋所有感受,每一個經驗都必然會產生其中的一種感受。再者,佛陀又告訴我們,有三種心理因素是這三種感受的主體部分,佛陀形容它們為anusaya,無始以來深藏在潛意識之流的隨眠煩惱(潛在的意向),隨時會在相應刺激之下顯現出來,得等到刺激的因素過後,才會回復到原來的潛伏狀態。
這三種心理因素就是:貪欲(rāga)、瞋恚(paṭigha)、無明(avijjā),也等同於貪(lobha)、瞋(dosa)、癡(moha)三不善根的心理狀態。當一個凡夫(未有深入經歷過佛陀所教的精神鍛鍊的人)經驗到快感時,欲求的潛伏傾向便會相應生起—意欲擁有和享受那個引起快感的物品。當一個凡夫經驗到痛苦的感受時,那傾向於瞋恚的潛伏心態便會現前,形成對苦受的厭惡。當一個凡夫經驗到不樂不苦的感受時,那與欲欲和反感同時潛伏的無明傾向,便會浮現出來,將凡夫的意識全面矇上一層沒有反應的冷漠。
如果貪欲、瞋恚或無明等潛伏傾向,受到相應的感覺刺激生起,而你又不盡力去除、抑制和捨棄它們,直至全部化解,它們便會持續存留在你的意識裡。如果你這時再順從它們、肯定它們,繼續執著它們不放,它們便會加速增長,一如火球被拋到稻草堆上,從微弱的星火變成無法控制且強烈纏繞的火焰。這時,就算是我們剛才比喻中所說的全球帝王,都不再會是自己的主人,只不過是自己心中惑染的奴僕。
貪欲生起時,他就會被牽引到樂受;憎厭生起時,他就會抗拒苦受;愚癡時,他就會在不樂不苦之中感到混沌。他的情緒被快樂弄得高漲,又被苦惱推落谷底;為名利和讚譽而狂喜,為損失毀譽和被責怪而惆悵。即使明知某類行為只會導致傷害,他也毫無能力去避免;就是明知有其他對他有益無害的行徑,他也沒法追隨。這個人被他不願放棄的惑染所推動著,在生生世世輪轉的汪洋裡,隨著生死巨浪、憂悲苦惱的暗湧,從這一生流轉到下一生。外表看來,他似乎是整個世界的統治者,但在意識的庭園裡,他不過是個囚犯。若論放縱,他絕對可以任意妄為;但說到精神上的自主,他仍是被污染心驅動著的,被枷鎖所縛的囚犯。
做自己的主人
與以上所言被枷鎖所困的反面,「精神自由」的必然意思,就是從貪、瞋、癡中解脫出來。當欲求、厭惡和愚癡,被人連根拔起,直至無法潛伏時,那個人便替自己找到了再也不會從上面掉下來的自主寶座,此時他才真的是自己的主人,永遠不會被動搖。就算他是一位行腳僧,要挨家挨戶受供才得食,他仍然是帝王;就算他被困在鐵牢之內,他的內心仍是自由。他此時已是自心的主宰,也是整個宇宙的主宰,因為宇宙間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奪走他那已經釋放的心—沒人能搶走的至寶。他身在世間萬法之中,卻淡出了世間的進退流轉,超然物上。接觸到樂受之物時,他不會追逐;碰到傷痛時,他不會退縮。他對兩者都平等以視,細察它們的起滅。對宇宙間賴以運行的雙雙對立,他都不再關注,因為他已從最基本處擊破了牽引和排拒的循環。對他來說,金磚與石頭都是一樣;讚賞與嘲諷,都只不過是了無意思的聲音,他安住於自己那經歷嚴格精進修行所得來的自由。他再也不會有苦惱,因為他在根除所有惑染之時,便不再讓憂悲傷痛碰觸到他的心。遺留在他內心的,就只有不再受貪欲所污染、圓滿清淨的喜悅。
他再也沒有恐懼,沒有帝王縱然處在守衛森嚴的宮中,仍會感受到的焦慮。他再也不會有病害,不會因為熾情和煩惱的侵擾而讓內心打結,同時也不會再墮入生死輪轉中惑業因果等苦患。他過的是平和安穩的日子,無量的悲心,散播到世界的每個角落,享受著解脫的愉悅。或者,與同道者分享他到達大道終點的心得法要。因為他從定見中確知,已為自己無始以來循環著的生死軌道畫上句號,達到聖潔的顛峰而得證無生。
佛陀導示的圓滿自由,只有那些在自己生活經驗中,視解脫為目標的人才會證得。正如鹽的味道可以滲進食物一樣;自由之味亦滲透佛陀所教導的系列教理與修行,不論是在起始、中段或結尾。不論修行佛法到哪一地步,我們享受到的自由之味就有那麼的多。我們必須謹記:真自由—即內心的自主,並不是上天的寵賜;它只能從修行八正道—這真正的「自由之道」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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