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禪宗的證悟之道
中國佛教的特質在於禪。自從達摩東來傳法,後來一花開五葉,禪宗逐漸成為中國佛教的一大主流,對中國文化產生深遠的影響。禪宗一向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口號,禪宗的實踐意在使禪者截斷當下思慮之心,使心不向外賓士,而能反躬自察,默證此當下一念,即是本心。而這種默證,正是一種不可以用分別知識所能測知的逆覺體證,如平常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從這種教學目標出發,禪師們採取靈活多變的教學方法,或棒喝、拳打、殺貓、斬蛇,乃至呵佛罵祖,或在師徒的對話中,當下由言語、聲音、動作的表示中,默證不可言詮的本心。所以禪宗的證悟之道,由於各人的天資差別,及時間、地點的不同,隨機接引,並無一定的方式,只能從一些禪師的悟道方式,簡單加以歸納而介紹一下。
一、超越主客證一如
凡夫之所以迷而不覺,是因為心識的虛妄作用,在不可分別處強作分別,認為有自主的我,並且有獨立於我之外的外境為我所認識,所以產生能所對立、主客對立。而禪的實踐與證悟,無非是超越主體和客體的對立,直接契入“能所兩忘”或“能所一如”,這就如鈴木大拙先生所說:“我們都在真理之中,以真理為生,與真理不可分離。”(《鈴木大拙禪論集》)
《五燈會元》卷十五記載:雲門文偃禪師因己事未明,往參睦州。睦州才看見他來,便把門關上。雲門於是扣門,睦州問曰:“誰?”師曰:“某甲。”睦州又問:“作甚麼?”而曰:“己事未明,乞師指示。”睦州開門一見便又關上,雲門如是連續三天扣門,到了第三天,睦州開門,雲門於是拶入,睦州便擒住曰:“道!道!”雲門考慮一下,睦州便推出曰:“秦時車度轢鑽。”於是便關上門,損師一足,雲門從此悟入。這裏所說的“己事未明”,即不解“生從何來,死歸何處”,換句話說,即不了何謂本來面目。在他的心中或者以為“本來面目”只是一種客體,是一種可以向外尋求之物,而不知所謂“本來面目”就是當下起念之我。所以當雲門殷切求道時,睦州卻將它推出,並且掩門而損害他的腳,使他因痛而了悟此真正自我,就是當門求法之人。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常發生這樣情況:如手錶已經戴在手上,卻到處去找手錶,其實手錶與人早渾然一體,偶然起念將手錶與自己置於一種主客對立的關係中,使本來屬於自己之物而有種失去之感覺。如《黃蘗希運禪師宛陵錄》中說:“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麼時,無人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我們吃飯、吃果子,何嘗咬著一粒米或果子,卻自然地吃下去,如玄沙師備說:“只是日用而不知。”此中“不知”最好,如果稍存知解,就會千般計較,虛妄分別,使飯吃不下去,而衣服穿上也渾身不自在,所以只有“不知”最為親切。
禪師們從覺悟的自性海中流露平等的智慧,透視諸法實性的平等一如,因此宇宙在他們看來,沒有物我的分別,內外的不同。
二、此時無聲勝有聲
道究竟如何,要在行者當下去體證,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因為道不是一種客體,一種認知物件,而可以作理智測度。從禪宗來說,這種理智測度正是情識的分別作用,是無明煩惱的根本,必須勘破。所以必須引發般若智,以般若慧觀察萬物,了悟一切萬法無非如如空寂。可是,悟道大事畢竟是禪者的切身體會,一切師友的言說啟發,只是助緣的方便。《五燈嚴統》卷二記載道謙悟道是由於參禪無著力處,而求助於友人宗元,由宗元的提示而得契入。如《五燈嚴統》說:
元告之曰:……途中可替底事,我盡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支當。師曰:五件者,何事?願聞其要。元曰: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屍路上行。師於言下領旨。
吃飯、穿衣是屬自己份內之事,別人幫不上忙,悟道必須靠自己的體悟,老師只能從旁加以指示。同樣,道是不能說破的,只能由禪者自己默契心源。香嚴智閑的悟道,也是由其師溈山不為其說破而為機緣,據《傳燈錄》卷十一記載,靈祐問智閑:“父母未生自己,未辨東西時的本分事是什麼?”智閑考慮許久,陳述許多答案,靈祐皆不許。於是,智閑請求靈祐為他解說,靈祐斷然拒絕他,並且說:“我若有所說,畢竟是我的體驗,對於你的體悟並無任何益處。”智閑於是便到党子穀去看守南陽慧忠國師的墓塔。一日,他正在打掃滿地的落葉,突然揚起一塊石頭擊向青青的翠竹,發出“嘟”的清脆的響聲,智閑仿佛打破虛空,長久以來的迷妄意想刹那間如桶底脫落,廓然大悟。他急步走回寮房,沐浴焚香,對著靈祐禪師駐錫的溈山遙祝跪禱:“感謝和尚的大慈悲,和尚的恩澤超越我的生身父母,假如當初您為我說破的話,弟子就沒有今日親自體悟的喜悅了!”並且說了一首偈: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治。動容揚古道,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
禪悟的世界,是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高高山頂立,天地獨尊的絕對孤獨。這種卓然獨立的經驗世界,是老師不能傳授,言語文字所不能詮釋的。這就如平時我們一個人走進自然風光中,尋幽攬勝,此時的情緒,不能說是樂,不能說是喜,只是心曠神怡,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忘了一切,乃至大自然的好處在哪里,也講不出來。因為這種由體會所得到的情感,不是用識心中的知見能揣測到的,更不是用文字語言所能描畫出來。
三、離諸分別入絕待
佛法稱世間事物為“法”,因為任何事物都有屬於它自己的屬性,有了屬性便變成識心中的事物。任何人都不免隨俗浮沉,一方面執著自己的主觀,對一切事物,就個人得失利害的觀念而作衡量的標準;另一方面是根據客觀的經驗和自然界的種種法則,產生大眾所共同認定的概念。前者偏於我執,後者偏於法執。所以觀念上的是非,比較容易破除;概念上的是非最難破除,荀子說:“約定俗成謂之宜,益於俗則不宜”,任何人不能違反概念中的規律。佛法認為一切世法,都是有對待的,因對待而產生是非,如“圓”與“方”的概念,假如宇宙間只有一個圓形或方形的東西,並無第二件東西與之相比較,我們將無法指定這一件獨有的東西是方或是圓的,乃至圓與方的概念與名相,也無法產生。
所以,自性是絕對待,離諸分別。在《壇經》中,慧能大師開示惠明:“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言下大悟。因為一切世間善惡、美醜、冤親等之所以生起,是由於不了此心本來無住而念念執著,自加系縛,故與道相隔。學人一念若能離一切限量分別,當下即是道,因為無內外、主客、人我之分別,則一切無非如如之境。《傳燈錄》卷十五記載德山悟道因緣:一天晚上,德山在室外默坐,龍潭問:“為什麼不回來?”德山回答說:“天太黑。”龍潭於是點了一根蠟燭給他,德山剛要接,龍潭便馬上吹滅,德山於此大悟,便禮拜謝恩。燭光的熄滅刹那使德山大悟,其原因在於明暗本是一種理智的分別作用,原是虛妄不實,故在燭光熄滅的刹那,突然醒悟道是超越明暗之相對,而截然絕待。
禪宗不僅泯除世間諸差別,而且亦無凡聖的分別,在自性中是平等的,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如行思初參六祖,問曰:“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六祖曰:“汝曾做什麼來?”答曰:“聖諦亦不為。”六祖曰:“落何階級?”答曰:“聖諦亦不為,何階級之有?”六祖深器之(《五燈會元》卷五)。平常修行次第有四禪、八定、十地等位次,宗門禪主張頓悟成佛,當然不採用這些有層次的修持方法,故行思一概加以否定。他不承認有一個聖諦的存在,因為聖凡是對待的名相,有聖一定有凡。他既不承認聖,當然也就沒有凡。只有凡聖兩忘,才能情識盡棄,體露真常。
四、四面楚歌破玄關
迷人之所以不悟的原因,是因為執此父母所生之身為我,而有我執;又認定一切外物皆有獨立自性,眷戀不舍而有法執;我法二執不能勘破,所以終迷而不悟。然而,一旦為勘破生死疑團而作出抉擇,甚至可能為求道而不惜以身殉道時,則當下的疑團也可以盡解,豁然開悟,而無所不徹。從禪者來說,這是大死之後的大活。
當然,要勘破此生死玄關,談何容易?人的執著又如是之多,總是放舍不下。這就需要如臨濟禪師所說:“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人天眼目》卷一),務必使其一無所依,四面楚歌,進退無路,然後有所覺醒。這種景況,如《景德傳燈錄》卷十一中,香嚴所說:
如人在千尺懸崖,口銜樹枝,腳無所蹋,手無所攀,忽有人問:如何是西來意?若開口答,即喪身命;若不答,又違他所問,當恁麼時,作麼生?
從上面可以知道,如開口回答,則喪失身命;如果不回答,則終不能打開此人生真諦的疑團,處此生死存亡之際,唯有發大憤志而後當有所為。學人如果沒有舍生求道的決心,則靈感不露,而疑團也不易解開。《景德傳燈錄》卷十有長沙景嶺的詩偈:“百丈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百丈竿頭再進一步,則是淩空的虛無境界,如果以凡情計度,這正是粉身碎骨的所在。但是,求道者如果沒有這樣殉道之心,稍有貪戀,愛惜身命,即與道乖隔。必須大死一次,才有大活之時,所謂“非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如非勘破此生死玄關,亦無其後大徹大悟之樂事。
從以上的一點點介紹,可以看到禪宗是極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禪宗的教學方法是對佛教修行方法的重大發展。其證悟之道靈活多樣,生動活潑,新穎卓異,能迅速有效地啟人開悟,這是禪宗大師卓越的創造,高度智慧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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