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年前失業時，還跟同修們說“一切皆是幻化，等我找到工作時，回頭一看，有與無都是過眼雲煙。”原以為半年內會找到工作，過了半年此心開始妄動起來。九個月過後，失業金沒了，這時面臨妄念與菩提的拉鋸，每天要看顧這意想求佛問天的狂心。在生日前不久，有三個面試，原以為至少會上一個，結果三個都在生日那天宣告無望，這真是個傷感的禮物，直覺命運已向我表明該另謀他路了。過去一年內共有九個面試，一次次失敗，內心有被遺棄之感，而後再聽到面試，可以說是未戰先敗，覺得那些雇主們在戲弄我們這些無業的可憐蟲。由此之後，每想到那些亟於靠收入維持家計者，有著深深的同情。

　　好在煩惱未淹沒了我，一次次我看到心的無奈與無功的掙扎，看到意識編織的苦及妄想的逼迫，從這些不寂靜裏一次次地安然止息，篤定了“依智不依識”的唯一門，肯定了人生是不斷修行的信念，經過年餘來無情際遇的提醒，曾有數度心開的清涼、平靜無諍的隨順。於是我在去年底日記寫說：“感謝煩惱，讓我熄了爭鬥心；並非被它埋了，而是借著它的提醒，知道自己的限礙與不通，看到不正念的衝動。發現所有念頭的追求都是浮根抓取空華，終不擁有分毫。”想到所有的存在，必將有朝消失；今日的失業，其實只是在更明白告訴我，真的沒有一法堅實，包括我現能執取的意識，也只是過客，它再如何貪愛取著、掙扎、妄作及衝撞，都是愚癡的無知，無助於煩惱的解決，更又離于真的現實。

　　原以為與這裏的同修們的緣已告個段落，將要回台或到大陸去生活，或轉向佛教及社會服務，不再上班，以打破多年來慣性生活框框，可以重新開展自己想要的生活與環境。誰知卻正在送出家俱時，峰迴路轉有了工作。然而看到周遭還有一堆無業的人在尋覓，故找到工作並沒什麼喜悅，只知將是一種生活形式的改變，另一種曆煉的到來。一年多來感謝同修們的關心、期望與協助，在此節錄幾段日記與大家共勉。

　　佛桌上的那個，不是膜拜求安的對象，而是我明淨心靈的面目。沒有我在桌前頂禮，因為世間只有境遇，而“我”只是境的反射。眼前的那個是我的本心，也是境，此境也是普賢的水中月。

　　接受世間的實相及事實的安住，這就是修行，並不是夢想有大能力超凡成聖或把凡轉成無瑕的清靜才叫修行，因為這是習性不安時的掙扎與理想的寄託，是凡夫妄想的攀緣取捨。從諸法平等無有高下言，世間何人、何事、何際遇不是無有高下；其實想修行或離苦，只是此心的不安，並不是那樣才高人一等。學佛人不必求死時已所作皆辦，而是學得了隨順無諍，不於世間留下取捨的心懷，讓我與世間彼此無得無失，各自消散、各歸無事與平等，如此地無住才是離苦及安心之道。

　　每件事、每個念都是一次生死。生命是過程的呈現，不是結果的追尋，知道生命是怎麼回事即是智，步步安住無求就是定。不是要裝點得如何或堆砌多少的擁有，這些只會使人看不到生命，而只知追求生活。看不懂生命的人是會無聊的，所以要一直想找事做，忙著生活。沒法親嘗定慧的人，可以說是個無真生命的人。

　　別做掙扎，那是迷惑的流行，即使被我掙扎出個棲所，卻以為掙扎有用，也只是被境界所惑，迷上加迷。“迷”不是一個事件或一個要對付的物件，因為它非有而有，故何必與之作仇家。所謂“字典裏沒難字”也是此道理，天下那有“有自性”的東西，沒有我也沒有物，而“我”卻想擁有“物”，成天顛倒妄想，難怪摩訶薩們完全放下而為眾生，從不去問那時我才能有成就。他們都能如此了，我還一昧為塵境掙扎過此一生嗎？

　　法華火宅中，小孩玩樂之喻，指出意識生命的特色就是貪玩，這世間沒有真的外境也沒他人，本是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可是一旦取了意識，意識與世間互相認同，從出胎玩到老朽；只因為意識與世間是此有故彼有，依於意識的結果就是︰我將留在火宅中玩到老死，被此虛妄意識綁在世間裏，一生迷惑。

　　世間場景都是夢，它們在示現幻戲給我看，而我卻也跟著演起來了，成了脫不了關係的夢中人。一念迷就隨念入夢，一念清明就天下無事；此迷中有一堆理還亂的事，而明中是如虛空無礙任雲飛。脫與縛就在一之念間；放下與黏著的差別，便在知夢與否。若知眼前境遇皆是戲，則整個世間只是夢幻玩具城，當知在此無出無入，更無人我，那有誰真的成敗得失。在遊戲三昧裏，全是暫時的空華水月，但小心別玩過火而被誤了。

　　清靜是心的不作夢妄想，並非形象與行為的表相。“眼若不睡，諸夢自除”，三界無非心造。淨土的蓮花是此心不妄想之意，心若無生則為上品上生。轉識成智即轉雜染為無生，三界成淨土在於此心不夢想顛倒，亦即不攀緣妄念。清靜不是相對雜染，而是念念不生，不生故不滅，離生滅而不住一法，此即心的本然。

　　從華嚴全體觀言，相入相攝，這世間沒有個人的事，都是全體的事。在當下中，每件事都是一起發生，沒有此福彼禍的時辰、此微彼重的天意，而是全體一家，共同承擔。任何人的成敗乃至墮地獄或成佛，都不是他一人的事，原來這裏沒有個人的生死與涅槃，任何一人都是全體法界的緣起的月影，故不必為自己的興衰毀譽計算不已。“無始”在時間上是找不到座標的，今天的煩惱苦也沒法在涅槃裏找到終結處，因煩惱與涅槃也在時間上也標不出來。若想覓個涅槃以永棲息，卻只看到我的境遇而不知匯歸全體的真如，則涅槃只是個化城而已。

　　“卑濕於泥，乃生此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這雖只是勉勵的話，但一個入無學位的人不再學習，這不是我的人生。華嚴經說：眾生無盡我願無盡，彌勒菩薩的“不修禪定，不斷煩惱”原來就與 洪啟嵩 老師來此弘法所說“我以小人自居，以成佛自許”一般。因為天下只有眾生的事，沒有個人的事，個人的煩惱是不斷此無盡菩提的因緣，是與眾生在一起共成波 羅密的 老師。為此，我願一直當個學生，用著如幻煩惱來鞭策、教育自己。

　　日來總以“在沒能選擇因緣裏，只好作該作的”來寬心度日，今猛覺這裏那有所謂的“該”與“作”呢！境界、作、與事都屬緣起，這裏沒有緣外之作，也沒有該或不該的對錯。若以為有，則會起“我能”與“我是對的”之執取，接著就落於“我思、我欲”的陷阱；如此於全體緣起之外另起緣外之“我”，由此二見便不可能真的隨順緣起，仍依於欲想卻自認隨緣。因緣裏無自性，每天度日中包括吃飯睡覺，及任何作務，既然作了，不必再說該不該，才不會一直要期待欲想的結果，對境計較不休，到頭來招來苦悶及埋怨。

　　經過這次失業的洗禮，心更柔軟了，體會生命不是為自我安隱的追求。 唐 君毅曾說：“高天與厚地，不忍獨超悟。”佛法發展出大乘菩薩的天地，這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必然的結果，是一切眾生的皈依、華嚴性海的始終面目。現在看到每一眾生，即使是檢罐子或打零工的，我都起由衷的敬意。知道每一眾生、每一件事都是不得不的因緣聚會所成，此中的選擇也是如此；對這些緣聚的結果，誰能作什麼批判或輕視呢？懂得佛法的人，更何忍心僅以因果罪福業障標籤，卻無視同舟共緣、看到苦難背後有著慈悲示現的教化呢？面對這世間層層無盡的種種眾生與際遇，除了包容與尊敬外，只有慈眼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