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惠能禪學思想初探
惠能大師的禪法思想散見於《壇經》,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心即佛的佛性論;頓悟見性的方法論;不離世間與自性自度的解脫論。
一、即心即佛的佛性論
佛性論是談眾生能否成佛,怎樣成佛的問題。惠能從兩個方面來具體闡述了他的即心即佛的佛性思想:
1、佛性平等
惠能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他在第一次見弘忍時就提出了“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佛性平等思想:“人雖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猲獠(當時對南方少數民族的侮稱)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壇經·行由品》)說明佛性是本來具足,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帝王貴胄,都同樣具有佛性,也同樣都能成佛。為了進一步說明這種佛性平等思想,惠能在《壇經》中打了這樣一個比喻:“譬如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能興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有情無情,悉皆蒙潤。”(《壇經·般若品》)也就是說,佛性對於眾生就像雨水滋潤萬物一樣,一無遺漏,機遇均等。所謂“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壇經·般若品》)
2、心性統一
既然佛性平等,那麼心即性,性即是佛,自性也就是自佛(佛性)。惠能說:“佛者,覺也。”(《壇經·懺悔品》)又說:“自性覺,即是佛。”(《壇經·疑問品》)正因為人人都有覺悟之性,所以人人皆有佛性,因此,惠能反復強調“我心自有佛”,“自性若悟,眾生是佛。”(《壇經·付囑品》)這樣一來,心佛必然等同,於是,惠能就提出了“即心即佛”(《壇經·機緣品》)的觀點,這是他佛性論的關鍵所在。
3、即心即佛
人們往往在主觀上將“心”、“佛”、“眾生”視為三個毫不相干的體,殊不知,這是迷額內珠,不識自家珍寶,故佛在《華嚴經》中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惠能的佛性論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惠能認為,我即是心,心即是佛。他說:“聽吾說法,汝等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我心是佛,自若無佛心,何需求真佛”;“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壇經·般若品》)既然自心是佛,那麼心外更無一法可得!於是,惠能又進一步提出了“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壇經·疑問品》)的觀點。惠能認為,“心”、“佛”、“眾生”三者本來一體,並無心外之法,所謂此心從無始以來,常住不變,聖凡等一。為眾生時,此心不滅;為諸佛時,此心不添。然而眾生著相外求,求之轉失,如同使佛覓佛,騎驢覓驢一般,終不能得。即所謂:“若識眾生,即見佛性;若不識眾生,萬劫覓佛離逢。”(《壇經·般若品》)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為萬法本源之真如實性,對於眾生來說,也就是眾生之自心,離心無別佛,故曰:“即心即佛”。可見“即心即佛”乃是自性本體在心佛關係上的具體表述。
佛教各派在談論佛性問題時,一般都把佛性和人性區分開來,認為人們必須經過不斷的修行,才能圓滿佛性。這雖然增加了佛教的神秘感和神聖性,但卻失去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有礙於佛教的傳播。惠能佛性論的特點就在於他不但肯定了佛性平等的事實,而且將佛性、人性完全統一起來,這雖然去除了一些佛教的神秘感,但卻給禪宗增添了生機盎然的現實人情味,使一向令人神妙莫測、不可捉摸的“禪”,一下子變得可感可知、可望可及,也使“禪”有了廣泛的社會現實基礎,有助於佛教的傳播,導致了佛教人性化的根本轉變,為以後的一系列佛教改革提供了理論依據。
二、頓悟見性的方法論
既然眾生本具佛性,那麼其本具之佛性到成佛究竟需要具備什麼條件?用何方法?如何修行呢?可以說:惠能大師禪學思想的核心,正是在闡述這些問題。
1、轉迷成悟
既然佛性就是人性,那麼又為什麼會有佛與眾生的區別呢?惠能認為佛與眾生的區別就在於“悟”和“迷”,如經所說:“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壇經·疑問品》)這種覺與迷即是佛性的覺悟不覺悟。在惠能看來,“佛”不在遙遠的彼岸世界,而在於個人的心中,“自心”不覺悟,即使是整天念經、拜佛、坐禪、營造寺宇,也不過是凡夫而已;眾生”與“佛”之間,並不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關鍵即在“迷”、“悟”,所謂:“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即眾生是佛。”(《壇經·般若品》)那麼,如何轉迷成悟?惠能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即是對自己“本性”的覺悟,“明心見性”就是他“頓悟成佛”的出發點。
2、明心見性
惠能認為:學佛最緊要者,莫過於“明心見性”。“明心見性”是禪宗的根本目的,也是參禪者必須透過的關門,乃古今參禪人的第一要事。他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壇經·般若品》)所謂“明心”,也就是明瞭一切諸法,皆從心生,皆自心出,惠能認為“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又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內外徹明,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以上皆見《壇經·般若品》)所謂“見性”,即開發自性,徹見自己本來心性,自覺到本來具有的佛性。換句話說,就是離一切對待,一切矛盾,超然獨脫,無執著,無絆累,觸著普遍法界的無我的大我作用,無礙地適應社會,至此名為“無位真人”,或曰“閑道人”。達磨大師來中國,舉揚“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達摩《悟心論》)的宗旨,也就是傳此見性之法,使參禪之人實現獨脫自在的境界而已。
五祖弘忍對六祖慧能宣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悟徹萬法不離自性之旨。遂啟弘忍:“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弘忍知慧能已悟本性,遂謂之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壇經·行由品》)
這說明,佛性本心,心性相通。人一旦認識本心,覺悟到佛理,就可以解脫成佛,這就論證了人人皆可成佛的內在原因和共同依據。
但“明心見性”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非易事,世上凡夫俗子,芸芸眾生,雖然本具佛性,但未能洞察明瞭,而執著於外相,妄生分別,故有輪回之苦、生死之相。如何達到“明心見性”?在惠能看來,眾生迷悟之間的轉化其實就在刹那間、一念間。他說:“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一刹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心,一悟即至佛地”、“迷來經累劫,悟則刹那間”。(《壇經·般若品》)這就是惠能禪法的核心內容。
3、頓悟
所謂“頓悟”,決不是指曆劫以來通過苦修證理之後的“悟”,而是眾生當體之一念,都可能從自心中頓現真如本性,都可悟得無生頓法。“自心內有知識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雖有教授,救治不得”;“若起真正般若觀照,一刹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壇經·般若品》)說明此中之關鍵,即在於“自心自悟”,謂“自心善知識”,若妄想執著,外善知識再開導,亦不得力,縱然諸佛出世亦是徒然。
“頓悟”的方法惠能概括為:“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壇經·定慧品》)
①無念為宗
所謂“無念”,並非清除意念,而是既不取善不取惡、不作清靜想、不作成佛夢,但也絕不千方百計去排除各種念頭,因為一旦有所繫念就有所執著,就會被各種思慮所糾纏,而心中若是有“排除雜念”的想法,則又會迷執於“排除雜念”。所以“無念”絕非萬念除盡,而是在緣境之時,心不染著,正如惠能所說:“於念而無念”(《壇經·定慧品》)。
②無相為體
所謂“無相”,並非宇宙萬象山河大地都不存在了,也不是說就不要與外界接觸了,而是說,宇宙山河大地幻有非真,行者接觸外界時,不要執於表像,保持內心之空寂,正所謂:“於相而離相”(《壇經·定慧品》)。
③無住為本
“無住”即不執著任何境界,不被任何境界所轉,如中流砥柱,任爾波濤洶湧,我自屹立不動。這是對“無念”、“無相”的補充和總結,也是惠能禪法之根本所在,更是整個佛法之關鍵,所以惠能稱之為“人之本性”。
“無念”、“無相”、“無住”是惠能圍繞“頓悟”而展開的一種新的修行方法,三者其實一體,不可分割。惠能以“無念”為宗旨、“無相”為本體、“無住”為根本,三者同等重要。
與“頓悟”思想相對應的是以神秀為代表的“漸悟”思想,他們認為,眾生本性為客塵煩惱所覆蔽,要覺悟成佛必須通過長期修習才能漸次悟入佛之知見,所以神秀的偈語說:“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惠能則認為,眾生與佛本來同體,只要行者當體一念,直下承當,便可徹見本性,頓悟成佛,所以惠能的偈語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筆者以為,這兩種思想,從方法上來看實在是沒有高下之分的,所謂:“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無論頓悟漸悟,最後終要成佛,唯遲早之分而已!有貶斥漸悟者,請問漸修者最終悟入佛之知見時,此一刹那,是頓是漸?又有褒揚頓悟者,請問惠能門下諸大弟子,行腳參方,深究話頭時是頓是漸?
但從境界上來看,神秀禪師稍遜一籌,神秀偈語中法執仍在,惠能則我法俱無。
此一家之言,不足為信,唯博一笑!
惠能的“頓悟”學說,不僅完全秉承了“達摩禪”的精華,而且有更大的發展。他的“頓悟”主張,不但在理論上符合佛法本質,在實踐上,也是一條直截心源的成佛途徑。他所提出的“無念”、“無相”、“無住”的指導思想,改變了自達摩以來一貫靜坐凝神的禪修方法,開拓了一條在日常生活中悟道成佛的新道路。這表明惠能的禪法體系已經以嶄新的面貌出現,並日漸展現其旺盛的生命力。
三、不離世間與自性自度的解脫論
1、自性自度
惠能在得到五祖秘付衣缽後,為防招人暗害,五祖連夜送他到九江驛邊,上船後,五祖親自為他搖櫓,惠能言:“請和尚坐,弟子合搖櫓。”祖雲:“合是吾渡汝。”惠能雲:“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方,語音不正。蒙師傳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祖雲:“如是如是,以後佛法,由汝大行。”(《壇經·行由品》)
從上面這段話來看,惠能是以過江來比喻學佛求解脫,應當悟心以自度,不可一味依靠佛度、師度。這種思想,惠能在後來的弘法中又作了進一步的發揮:
“此心須從自性中起,于一切時,念念自淨其心,自修自行,見自己法身,見自心佛,自度自戒始得”;
“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癡眾生,將正見度。即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
“向者三身佛,在自性中,世人總有,為自心迷,不見內性,外覓三身如來,不見自身中有三身佛”。(以上皆見於《壇經·懺悔品》)
“世界”即“我”即“佛”,萬法唯心所造,心外覓佛,則了無所得。所謂“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這種自性即佛,自性自度的思想,必然導致實踐上的自力論,既然人人本具佛性,成佛作聖,又何勞外求?注重對“自力”的把握,是惠能禪法的一大特色。
惠能認為自力解脫是自心對自己本來面目的正悟,是自心無念無住的自然任運,是人性在自我體悟中的充分實現,是內心擺脫一切束縛的自然顯現。這種解脫自然是不離凡夫身,不離世俗諦的。
2、不離世間覺
佛法之出發點和歸宿處,必然是出世的,然而在成佛的道路上,在度生的過程中,又必然走進人間,所以佛法又是入世的。惠能在當時各家各派都偏重于走向山林、遠離人間的形勢下,大膽的提出“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壇經·般若品》)的解脫理念,在此基礎上,以大悲心,普利有情,賦予禪宗由出世轉為入世的根本精神,也是“人間佛教”思想的源頭所在。他說:“善知識,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東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惡。但心清靜即是自性西方”;“但依此修,常與吾同處無別,若不依此修,剃發出家,于道何益”(《壇經·疑問品》)。這種“心淨則國土淨”的思想,正是惠能“不離世間覺”與“自性自度”解脫論的進一步昇華。這標誌著禪宗已向人間化、社會化邁出了一大步。
此後,禪宗後學大多是沿著惠能“人間佛教”的路線走的。作為惠能嫡傳的弟子神會,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若在世間即有佛,若無世間即無佛”以及“不動意念而超彼岸,不舍生死而入涅槃”的理念。
到了後期禪宗,佛教人間化、社會化又進一步發展為佛性的物化與泛化,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總關禪機”等等,都是惠能“人間佛教”思想的延續。
結語
綜上可知,惠能大師的禪學思想,不僅繼承和發揚了早期“達摩禪”的精髓,而且在很多方面大大超越和豐富了前人的學說,調整了佛教不斷變化的世出世間關係,使後期禪宗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從而使禪宗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
惠能大師之禪學思想之所以能夠久盛不衰,筆者認為有如下幾點原因:
1.社會化、平民化是惠能禪學的一大特色,他所提出的“即心即佛”的思想,與佛所說的“眾生都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不謀而合,同時也適應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的需要。
2.他所提倡的修行方法,一方面契合於世尊靈山會上拈花微笑以心印心的禪修宗旨,一方面以其極富現實意義而被廣大群眾所接受。
3.他所提出的解脫論,強調自心作用,重視入世精神,富有可行性和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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