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相逢

【前言】

關於愛因斯坦的傳記，寫成問世的已有兩百餘部。而不管是為他作傳、蒐集書信或製作視聽節目，愛因斯坦生命中有個領域都備受忽略。那就是：他的政治立場。這個事實反映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元素：當局試圖重寫歷史，將愛因斯坦激進的政治立場從他的公共形象中抹去。為什麼全世界沒有人知道？這些都是源自名叫「愛因斯坦檔案」──FBI調查局頭子胡佛和他的徒子徒孫惡意陷害世上最受歡迎的科學家的秘密檔案。他們打算毀掉愛因斯坦的令名，包括試圖將愛因斯坦和蘇聯諜報網連在一起。

FBI對愛因斯坦的離譜指控

如果說抓女巫會招來一堆神經病，這或許是因為你在追獵女巫之際，狂熱與瘋狂之間僅是一條細線，輕易就會逾越。在調查局的愛因斯坦檔案裡，這條線被逾越了好幾次；該檔案裡充斥著離譜的指控，好幾項還吸引了局裡慎重其事的注意。

如果不算愛國女性協會一九三二年寄給國務院的那篇長文，調查局早在一九三四年就開始接到指控愛因斯坦的怪信或瘋信。他的檔案裡夾雜著不少這類信函和明信片，例如這張蓋有費城郵戳、日期為一九四七年七月八日、筆跡有如塗鴉的卡片：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只要愛因斯坦這種人列名在我們的原子能名單上，我們會安全嗎？要當心他（附記：飛碟只是蘇聯的小小實驗，目標是千倍以上的大飛碟──以後再談）。
　　　　　　　　　　　　（簽名者）美國人

這些信息常常帶有反猶情緒，而且幾乎清一色是堅決反共。有一張寫道：「本人認為，這個共產黨的同路人早該以非正式的共黨間諜及特務身份給斃了。」這封通篇用大寫字母打字的長信於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二日寄到司法院長手上（後轉交給胡佛），它的結語是：「共產黨在教唆……青少年如何攻擊──紐約街頭的群架就是共產黨策動的……除了共產黨，還有誰會告訴這些十幾歲的小孩如何製造燃燒瓶使用？」這類激進書信有許多都是出於想像虛構，因為牛頭不對馬腳。像調查局某分處就曾接獲一通電話，對方宣稱他破了本世紀最大的綁票案：

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八日，華盛頓特區的威廉．亨利先生（William E. Henry）來電，說他偵破了林白綁票案（Lindbergh Kidnapping Case）。他說……因綁架林白家小孩被宣判有罪並被處以電椅極刑的布魯諾．豪普曼（Bruno Hauptmann），其實是受到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教授的誣陷。

如果調查局判定來函或來電控訴的人不是神經病就是怪胎（這類指控多數確乎如此），基本上會置之不理。例如，對於自稱破了林白綁票案的神經病，愛因斯坦檔案的批示是：「亨利先生非常的語無倫次……已轉到舊郵政大樓的投訴處做處理。」

投訴若有回信地址，胡佛會以一張看似誠懇的短箋作覆：「感謝閣下來信，如有任何新證據煩請告知」，此事就算了結，不會交給哪個分局做進一步調查。而雖然大部分攻擊愛因斯坦的黑函都有強烈的仇猶心態而且常常語帶威脅，卻幾乎從沒見調查局轉給其他哪個州立、聯邦還是地方的執法單位去調查。

不過，這些離譜的書信有四宗勢必觸動了調查局總部的神經或是亂槍打到了鳥，不但一一被分配下去做後續調查，其中兩宗還被引用到後來的報告裡。其中一案稱為「好萊塢惡作劇」，調查局從一九五三年中期到隔年八月啟動了長達年餘的特別調查，結果得到一份二十頁的報告。更重要的是，這些案件多年來依舊掛在愛因斯坦檔案裡，除了在該局的總結報告裡一再重提，調查局寄發給各州立及聯邦單位的「負面情資」也都將之囊括在內。而且，一如那個「破了」林白綁票案的男人，這四宗案子都展現了豐富的創造力。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四日，新澤西州澤西市的露茜．厄波斯托里納女士（Lucy Apostolina）致函調查局，指稱「德國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教授」發明了一種電動機器人，可看透人的心思，控制人的心智。此信寄到調查局的華盛頓總部後，總部要紐約的主任探員派一名特別調查員去找這位寄信人談談。六週後，紐約辦公室回報總部，謂厄波斯托里納女士告訴他：

愛因斯坦教授發明這種怪物，目的是一旦兩國交戰，可將美國軍事單位的所有謀略都傳輸給德國。

厄波斯托里納女士之所以知情，是因為「過去三年來」，她一直被這種機器所掌控。她說，她們夫妻居住的公寓裡，有個「德國人」鄰居住在三樓。三年前他邀她去他家，從此她就被當做「人類實驗品」使用。訪問她的幹員下的結論是：

顯而易見，厄波斯托里納女士口出之言是神經錯亂的人才會說的話，她也承認自己曾在瘋人院住過兩年。

第二宗類似的舉報是一九四二年七月收到的。調查局接獲一份寄自賓州比弗福爾斯市（Beaver Falls）的匿名報告，要調查局去查一個叫做「音樂男孩」的祕密組織。這封信滿紙反猶情緒，指稱這群人曾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一日在紐約畢特摩旅館（Biltmore Hotel）召開會議計劃佔領美國，「主持人是猶太拉比史蒂芬．懷斯」。這封匿名函繼續寫道：

路易士．里普斯基［Louis Lipsky，一個猶太建國積極份子］是下一個演講來賓。他說，愛因斯坦正在實驗一種光線，可以幫助我們摧毀敵軍的武力，例如飛機、坦克、武裝車輛。他希望，有了它，十數人就可以擊退五百個敵人；透過它，百分之五的人口就可以統治一個國家。

約莫八百頁之後，檔案裡再度出現了似乎是同樣的死亡光線：

摘自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一日《（維吉尼亞）阿靈頓日報》（Arlington Daily）的一份剪報顯示，愛因斯坦和十名「前納粹的研究智囊」曾經有過一次祕密會議，眼看著一方長二十九、寬二十吋的鐵塊被一道光線融化。據說這種新的祕密武器可從飛機上操作，將整個城市摧毀淨盡。

《阿靈頓日報》這份報導被送到陸軍情報署的研究部，結果調查局得到回報，指這種死亡光線機器「毫無事實根據」。然而，對這兩份報告所稱、納粹和猶太人都在策劃要用同樣的祕密死亡光線掌控世界的「事實根據」（而且愛因斯坦和兩方都有合作），陸軍情報署和調查局都是既無評估也無意見。死亡光線的故事於一九五０年二月十五日再度出現，這次是在米奇．賴德寫給胡佛的摘要報告裡，列舉了愛氏最嚴重的一些反動行徑。隨著五０年代和麥卡錫主義的來臨──就好像漫畫英雄赫然發現紅軍是應予痛擊的新的壞蛋目標，那些不利於愛因斯坦的離譜指控紛紛變換成了共產黨陰謀。一九五０年二月十日，調查局鳳凰城分局局長寫給胡佛的一份備忘錄上指稱，「因為艾爾格．希斯的審判」，某線民想起一件事，「或可用來將愛因斯坦列為不受歡迎的外國人，褫奪國籍、驅逐出境」。鳳凰城分處這位主任探員繼續報告：這名叫做詹姆斯．希福（James S. Sheafe）的線民是個七十四歲的退休鐵路工程師，他曾經舉報，說他聽他一個住在洛杉磯的朋友說，有一對不知名姓的夫婦，不知是太太還是先生（希福先生不記得了）「發現自己的另一半是共產黨，而且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博士祕密會過面」。這份來自鳳凰城、來自希福、來自他洛杉磯的朋友、來自不知是那位太太還是先生的報告又說：

愛因斯坦是……共產黨總部派來的個人信差，負責將訊息以口頭傳遞給遍佈全美的特定消息來源……因為這些訊息太重要了，以信件、電話、電報等方式傳遞皆不可靠……愛因斯坦是個備受信賴的共產黨徒，因此被該黨選為信差。

為證明愛因斯坦和共黨的關聯，希福將伊莉莎白．狄林內容超右的宣傳冊子《赤網》（見第四章〈為什麼是愛因斯坦？〉一節）整頁援引下來，大肆抨擊相對論和愛因斯坦。調查局鳳凰城分局建議洛杉磯分局即刻去找希福好友佛萊德．巴諾（Fred Bunnell）談談，因為希福說巴諾可為他所稱愛氏甘為紅軍信差的說詞作證。洛杉磯分局找了個特別幹員去做訪談，事後回報給鳳凰城。奇的是，這份備忘錄的最後一段和澤西市厄波斯托里納女士報告的結論如出一轍：

一九四三年七月……亞利桑那州賈沙格蘭迪（Casa Grande）警局報告說希福腦中長了個瘤，而且一直在芝加哥一家私人精神療養院裡養病……

隨著紅色恐怖節節升至高檔，另一種或可稱為「愛因斯坦大鬧好萊塢」的密謀故事應運而生，只是它並不打算被拍成喜劇。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一日，胡佛接獲奧克拉荷馬州吐沙市（Tulsa）的嘉瑞特．洛伊德（Garritt J. Lloyd）來信，自稱從一九一九年到三０年代中期，他都在好萊塢大衛．葛里菲斯（David Griffi th）的片廠裡擔任廣告暨編劇總監。

洛伊德說，「三０年代初期」，他一個叫做艾龍．泰柯（Aaron Tycko）的攝影師朋友邀他去洛杉磯國賓飯店（Ambassador Hotel）大廳旁的照相工作室，想吸收他進來擔任「布爾什維克黨」（Bolshevik）的宣傳主任。洛伊德不肯，泰柯就說：「那我得請愛因斯坦博士親自出馬了。他……箭無虛發，從沒失敗過。」泰柯隨即帶他上樓，在一間套房門上敲了敲。開門的正是愛因斯坦。根據洛伊德的說詞：

他說他太忙，不過隔天可以見我。我朝他房裡瞄了幾眼，有個男人在裡頭，我想是查理．卓別林。下樓時，泰柯告訴我，愛因斯坦正在串聯所有片廠的重要人物，像派拉蒙（Paramount）的舒爾柏格（WilsonSchulberg）、明星費迪．馬區（Freddie March）、瓦特．賀斯頓（Walter Huston）、［凱薩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等等，外加所有的大牌導演和編劇。他說：「他們都是我們的人，愛因斯坦博士一次都沒失敗過；你給他一個鐘頭，他就能說服你。」如此這般，透過愛因斯坦，他們掌控了所有的片廠……

洛伊德後來又補充道，泰柯形容愛因斯坦是：「……三０年代為共產黨揮進好萊塢鋪路的智囊……他使得共黨運動蔚然成風，論危險性和威力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胡佛認為這封信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諭令洛杉磯分局展開調查。洛城分局花了十五個月（由全國納稅人買單）細查了這樁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最後打成一份二十頁的報告，重點如下：

．《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檔案庫顯示，愛因斯坦和妻子艾爾莎確實來過南加州（及加州理工學院），時為一九三０到三一年冬、一九三一到三二年冬、一九三三年元月十日到三月十日。

．初次來訪那回，他和妻子艾爾莎在搭船途中結識了卓別林，後來結為好友。他們是卓別林新片《城市之光》首映會（一九三一年元月三十一日）的貴賓。《洛杉磯時報》檔案也顯示，愛因斯坦於一九三一年二月間曾兩度在國賓飯店的晚宴中發表演說。

．幹員再度約談嘉瑞特．洛伊德的時候，他改變了說詞。他現在改口說他在國賓飯店看到愛因斯坦和卓別林是「三０年代中期」，而非他信中所稱的三０年代初期。他很確定這個日期，因為彼時羅斯福已經「當了好幾年」的總統。

．沒有紀錄顯示愛因斯坦在一九三三年三月羅斯福就任總統後來過南加州。

．就業紀錄顯示，嘉瑞特．洛伊德在葛里菲斯電影公司只幹了六個月，並非他自稱的十四年（葛里菲斯電影公司在一九二０年間便遷至紐約）；一九三一年也曾在雷電華影業公司（RKO﹝Radio-Keith-Orpheum﹞Pictures）當了九個月的編劇（「終止聘僱的原因未說明」）……經過多方查訪，例如約談洛伊德的朋友、前妻、其他在葛里菲斯公司工作過的人，得到的細節幾乎都與他的說詞相左。如果他曾在別處從事電影業，是何處不得而知。

．訪談攝影師泰柯夫婦後發現，泰柯一直是個堅決的反共份子（雖然在托洛茨基和史達林決裂而流亡異國後，他對托洛茨基似乎一度感到興趣）。他根本不認識洛伊德，絕無可能拉他加入共產黨。他因為替愛因斯坦拍照而有過短暫的一面之緣，卓別林則是從來不曾謀面。

．最後，國賓飯店的住客紀錄「無法顯示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和查理．卓別林曾以本名登記住宿過。」

「……以本名登記住宿。」難道調查局暗示他們可能使用化名登記？愛因斯坦和卓別林，這兩位二十世紀美國最家喻戶曉的人物，會在好萊塢用假名？（愛因斯坦博士，歡迎蒞臨本店。請問您要以什麼名字登記呢？）

（本文轉載自佛萊德．傑羅米新書《愛因斯坦檔案》，由臺灣商務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