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宗
王榮國
隋唐是中國佛教的成熟時期,同時也是中國佛教史上最輝煌的時期。作為其標誌是三論宗、天臺宗、華嚴宗、慈恩宗、淨土宗、律宗、密宗和禪宗八個中國式的大乘佛教宗派同時並立,交相輝映。佛教史上稱之為“八宗分立”。華嚴宗則是其中影響深遠的一個宗派。僻處東南沿海的福建,華嚴宗的流傳情況又如何的呢?以下就此作一番闡述。
隋唐大乘佛教宗派的產生是以此前佛學學派與佛學研究成就為基礎。華嚴宗的佛學淵源是華嚴之學。研究華嚴之學始於東晉,到了南北朝時期研究華嚴之學的學者增多,形成風氣。隋朝的建立為南北兩地研究華嚴之學的學者雲集長安提供了可能,他們相互交流促進了華嚴之學的發展,為華嚴宗的創立作了思想資源與組織方面的準備。唐初僧人法順(亦名杜順,557~640年)及其弟子智儼(602~668年)把華嚴之學的研究推進到空前的水準,為華嚴宗的創立獻出了奠基之力。而真正的創立者則是武則天朝的法藏。法藏(643~712年),祖籍康居國(今中亞撒馬爾罕一帶),乃以康為姓,祖父輩時遷居長安。法藏17歲入山閱佛經,既而從智儼研習《華嚴經》,深通玄旨。法藏於28歲開始講《華嚴經》,從此廣為講說,先後講說新、舊《華嚴經》30餘遍,還著《華嚴探玄記》、《華嚴經旨歸》、《華嚴五教章》等,極力發揮《華嚴經》的思想,完成了華嚴宗的理論體系,標誌著華嚴宗的成熟。因該宗所依據的主要經典是《華嚴經》,故稱“華嚴宗”,又因武則天尊法藏為“賢首大師”,故又稱“賢首宗”。華嚴宗原本流行於北方,由於武則天的青睞,華嚴宗在全國大為流行,福建亦不例外。
華嚴宗傳入福建大約始于唐“武周”時期。據記載:侯官神光寺附近有華嚴岩,武則天“大足中(701年)有僧持《華嚴經》於此。一夕雷雨大震,擘石為巨室,僧遂晏坐其間。”(《三山志》卷33《寺觀類一?僧寺》)神光寺在福州烏石山,唐大曆三年(768年)析南澗寺為金光明院,唐宣宗朝才賜名神光寺。大足中修持《華嚴經》的僧人應是在烏石山南澗寺附近。後人名其修持處為“華嚴岩”。《閩書》“烏石山”條亦有記載,只是修持年代要早於“大足”10餘年,作“嗣聖中”。《華嚴經》是華嚴宗立宗的最主要依據經典,共有3個本子。東晉佛陀跋陀羅譯有60卷本,稱“六十華嚴”,亦稱《舊譯華嚴經》;武則天為了利用而重視佛教,遣使往西域於闐取回80卷本的《華嚴經》梵本,證聖元年(695年)在洛陽大遍空寺開始翻譯,以于闐沙門實難叉陀為主譯,於聖曆二年(699年)譯畢於佛授記寺,稱“八十華嚴”,亦稱《新譯華嚴經》;另有一種40卷本的,通常稱“四十華嚴”,是唐乾元至貞元年間由般若譯出的。上述僧人在烏石山修持《華嚴經》的年代即便依《三山志》所載,只晚於《新譯華嚴經》譯成的年代不足2年。他修持是的《新譯華嚴經》抑或《舊譯華嚴經》,難於判定。但不管怎麼說,華嚴宗於武則天大足年間傳入閩之福州應是可信的。據宋高僧傳載:“釋元表,本三韓人也。天寶中來游華土,仍往西域,瞻禮聖跡,遇心王菩薩指示支提山靈府,遂負《華嚴經》八十卷,尋訪霍童,禮天冠菩薩,至支提石室而宅焉。先是此山不容人居,居之必多霆震猛獸毒蟲,不然鬼魅惑亂於人。曾有未得道僧輒居一宿,為山神驅斥,明旦止見身投山下數里間。表齎經棲泊,澗飲木食,後不知出處之蹤矣。于時屬會昌搜毀,表將經以花櫚木函盛,深藏石室中。殆宣宗大中元年丙寅,保福慧評禪師素聞往事,躬率信士迎出甘露都尉院,其紙墨如新繕寫,今貯在福州僧寺焉。”(《宋高僧傳》卷30《唐高麗國元表傳》)而《三山志》寧德縣“支提山”條引唐鹹通九年僧□德《支提山記》則作“昔則天朝,有僧號元表,不知何時人,以花櫚木函二隻,盛新《華嚴經》八十卷,躬自齎荷來尋茲山,乃卜石窟而居……”。上兩則記載在時間方面有差距,但有關元表來支提山修持80卷本《華嚴經》則是一致的。前則引文中所謂往西域“遇心王菩薩指示”,支提山原不容人居,“居之必多霆震猛獸毒蟲,不然鬼魅惑亂於人”,有未得道僧居一宿,“為山神驅斥……身投山下數里間”,云云。不過是為了薰染《新譯華嚴經》的法力而編造的“神話”,元表是位來唐習華嚴宗的高麗國僧人,他所攜帶的“《華嚴經》八十卷”亦即“新《華嚴經》”並非取自西域而是武則天時新譯的。可以說,元表是位華嚴宗僧人,他至遲于唐玄宗朝的天寶年間來閩中甯德支提山修持《華嚴經》則是無疑的!
唐德宗朝,華嚴宗在閩中傳播範圍擴大。據記載,唐建中四年(783年),福州鼓山“龍見於山之靈源洞,從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寺以鎮之’,後有僧靈嶠誅茅為台,誦《華嚴經》,龍不為害,因號曰:華嚴台”。(《三山志》卷33《寺觀類一?僧寺》)《閩書》載:“唐建中四年,龍見於靈源洞,從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鎮以寺’。請僧靈嶠誅茅為屋,誦《華嚴經》,龍不為害,因號‘華嚴台’,亦以名其寺。”(《閩書》卷1《方域志?鼓山》)可見,“華嚴台”與“華嚴寺”位於同一處,寺建于華嚴臺上因名華嚴寺。這是鼓山歷史上建的第一所寺院。但從“僧靈嶠誅茅為屋”判斷,當時這所華嚴宗的寺院規模不大。靈嶠則是華嚴寺的開山,他在鼓山傳佈華嚴宗。稍後於靈嶠,在閩傳法的華嚴宗高僧有行標法師。唐黃滔《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詳細記載了行標法師的生平。據碑銘記載可知:行標,俗姓方,莆田人。貞元五年(789年),9歲投莆田玉澗寺神皎出家。貞元十七年,21歲落發,不久北遊抵京,於薦福寺受戒品。約于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詣章教大師法會。章教奇之,令首其眾,凡十年。士君子之造者無不聳慕,尋為功德,使推入道場,憲宗善之。”元和十一年(816年),行標36歲,自京師長安返回莆田,“法雨隨車,慈雲被物”。在莆田玉澗寺傳佈華嚴宗。(《黃禦史集》卷5《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至會昌法難發生為止前後達25年。
以上所述,有僧在烏石山南澗寺修持《華嚴經》、僧元表在支提山修持80卷本《華嚴經》以及靈嶠在鼓山建華嚴寺,其地點在唐代都屬於福州。說明福州是當時福建華嚴宗率先傳入之地與傳佈中心。行標法師傳法的莆田玉澗寺在當時隸屬泉州。行標卓錫傳法的玉澗寺還不是單純的華嚴宗寺院。說明唐憲宗朝華嚴宗已在泉州傳佈,但力量還比較薄弱。
眾所周知,由於寺院與僧尼數量的猛增加重了唐王朝經濟負擔,同時也加劇社會矛盾。為此,武宗於會昌年間發動排佛運動。據記載:武宗詔令:毀山野招提、蘭若,“敕上都、東都兩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節度、觀察使治所及同、華、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余僧及尼並大秦穆護、襖僧皆勒歸俗。寺非應留者,立期令所在毀撤,仍遣禦史分道督之。財貨田產並沒官,寺材以葺公廨驛舍,銅像、鐘磐以鑄錢。”(《資治通鑒》卷248《唐紀六十四》)大量的寺院被毀,僧尼被迫還俗。史稱“會昌法難”。這次法難也波及閩中,福建佛教也受到一定的衝擊(參見拙著《福建佛教史》第53~62頁)。鼓山的華嚴寺在這次法難中化為廢墟,“僧徒逃散”。(《鼓山志?建置志》)靈嶠也在逃散之列。居甯德支提山的元表法師同樣不得安寧。他聽到會昌排佛風聲,“將經以花櫚木函盛,深藏石室中。”此後不知去向。行標法師“則巾華陽,衣縫掖,晦跡樵客,廬於西岩石室”。 (《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
會昌法難以唐武宗死去而宣告結束。宣宗即位,復興佛教,躲避會昌法難僧人多有複出傳法。但上述避難的華嚴宗僧人僅行標因刺史瑯琊王之請而出,“舍於郡開元寺,俾為監領”。莆田在唐代隸屬泉州,所謂“郡開元寺”即泉州開元寺。行標法師卓錫泉州開元寺前後約6年。大中六年(852年),行標72歲高齡,“乞歸故山”,卜居莆田玉澗寺之北岩。不久又因刺史薛公迎請再往泉州開元寺,“日扣華嚴大義,幾忘食寢”。宣宗的復興佛教還表現在恢復與興造寺院。行標于大中六年返回莆田,莆田縣令甄宿與士庶為之“共隆蘭若(即華嚴院——引者)”,“爭沐醍醐”。前已述及行標一度受請再往開元寺。旋返莆田北岩,鹹通六年(865年)七月卒。可見行標法師晚年在莆田創“華嚴院”,傳佈華嚴宗。後朝廷“升其院為華嚴寺”。行標被尊為華嚴寺開山始祖。行標去世後,其法徒30人,繼續傳法。 (以上見《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又據記載,福州長樂縣竹林寺建于唐大中十一年(857年),有庵院“三十六所”,其中有華嚴院。(《三山志?寺觀類三?僧寺》)松溪縣華嚴寺于“唐鹹通八年(867年)建”。 (《八閩通志》卷77《寺觀》)這些寺院的建立是華嚴宗在閩擴大傳佈的表徵。它表明在經受會昌法難之後,華嚴宗在福建不僅恢復而且有所發展,除了福州外,閩南與閩北也都興建寺院傳法。行標是當時福建境內的華嚴宗名僧。他自京師返閩至去世近40年,在泉州、莆田一帶傳佈華嚴宗教義,影響尤著。
五代時期,華嚴宗在閩中繼續流行。據《閩中金石略》載:福州烏石山華嚴岩有一處僧神致題名的摩崖題刻。題為“華嚴院,住持主沙門神致看經石室。時長興二載(931年)季夏十九日故題。”(《閩中金石略》卷2《神致烏石山題名》)從題刻內容可知,五代後唐時福州烏石山有華嚴院,僧神致為其住持,其附近的華嚴岩有神致的“看經石室”。前述晚唐莆田的行標法師雖于咸通時去世,但仍有法徒延續其法。據記載,行標“有徒三十人皆肅肅可觀”,其“弟子道光、道圓、令詢悉器,傳師道。”(《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這些人在五代時仍然繼續傳佈華嚴宗,其傳法地點不會只限於泉州開元寺與莆田華嚴寺,當有所擴大。可見五代時期福州與泉州、莆田等地繼續流行華嚴宗,神致、道光、道圓、令詢是當時閩中的華嚴宗名僧。
中國的華嚴宗因遭受會昌毀佛的打擊,經論典籍散佚,加上五代時期的戰亂破壞。就其整體而言,唐末至五代一直處在衰微之中。其衰微的主要標誌則是華嚴宗之學研究的欠缺。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北宋神宗朝“華嚴宗中興”略有改觀。面對華嚴宗之學的衰微,僧人中的有識之士一直在努力探索中興之道。至宋初長水子璿時開始出現生機。子璿(965~1038年)為華嚴宗僧人,先從天臺宗僧洪敏習《楞嚴經》,又從臨濟宗慧覺禪師習禪。唐代的圭峰宗密先後從南禪宗的道圓、華嚴宗的澄觀習禪與華嚴,力主融合禪教。他所宣導的華嚴之學是一種禪化的華嚴學。子璿弘揚宗密之學,持禪教一致論,以華嚴宗旨義釋《楞嚴經》。淨源法師出其門下。
淨源(1011—1088年),俗姓楊,泉州晉水(今福建晉江市)人。故學者稱之為“晉水淨源”。淨源初依東京報慈寺海達法師出家,後遊學南北。先投五臺山華嚴名僧承遷習《華嚴經》,繼又往橫海從明覃習《華嚴合論》。後回南方,師事長水子璿,從受《楞嚴經》、《圓覺經》、《大乘起信論》等經論。其時“四方宿學,人推為義龍”。“因省親於泉,請住清涼”。(《佛祖統紀》卷30《慧因淨源法師》)淨源所住的“清涼”應即晉江縣“清涼寺”。必須指出,清涼寺于明朝成化年間以前即毀去。(參見拙著《福建佛教史》第278頁)神宗年間(1068—1085年),淨源住錢塘慧因寺,弘揚華嚴宗。元祐元年(1086年),高麗僧義天來宋,師事淨源,同時也帶來許多中國已失傳的“華嚴部章疏”向淨源請教。3年後,義天回朝鮮,華嚴宗隨之大行朝鮮。義天回國後,於次年遣使送來3種譯本的金書《華嚴經》即“六十華嚴”、“八十華嚴”、“四十華嚴”。淨源造華嚴閣珍藏。元祐三年(1088年),奉旨改慧因禪寺為教寺,以為永久弘揚華嚴宗之道場。淨源被尊為華嚴宗“中興教主”。
淨源一生的功績主要體現在收集、整理華嚴宗典籍,堅持其師子璿“融合禪教”的主張,以華嚴教義解釋其他佛教典籍。其著甚多,主要有《金師子章雲間類解》、《華嚴妄盡還源觀疏鈔補解》、《原人論發微錄》各1卷,又曾抄錄澄觀的《大疏》並注解《華嚴》,題作《華嚴疏鈔注》128卷(現存58卷)。前已述及淨源以省親一度回閩南卓錫泉州晉江清涼寺。又據記載,淨源法師“開法泉之清涼”。(《補續高僧傳》卷2《晉水法師》)顯然淨源是因回泉州省親而受請在晉江清涼寺開法,傳佈華嚴宗。淨源在泉州傳法的時間當在北宋仁宗朝。基於此,筆者認為,北宋仁宗朝泉州晉江清涼寺是當時閩中華嚴宗的重要道場。淨源回閩中弘傳的華嚴宗與唐五代閩中流行的華嚴宗不同在於,他所弘揚的是宗密、澄觀、子璿所宣導的禪化的華嚴宗。
儘管元朝統治者扶持佛教,但漢傳佛教還是衰微下去。明清時期復興佛教的呼聲漸高。在其呼聲中,當然也有禪宗僧人復興禪宗的聲音。眾所周知,自晚唐起禪宗的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五家都在吸收華嚴宗的理論。到了明清時期禪宗僧人、居士為復興禪宗而呼籲融合禪教。寓居湖北的泉州人李贄(1527~1602)是位很有佛學修養的居士。他注重禪與淨土,亦傾心華嚴教義,對《華嚴經》頗有研究,著有《華嚴合論簡要》四卷。明末曹洞宗名僧無明慧經弟子元來、元賢相繼在閩傳法。他們為復興曹洞宗而力倡融合禪教,融合教宗,吸收華嚴宗的理論。尤其是鼓山元賢(1578~1657年)推崇《華嚴經》,奉其為眾經之首,還為重刻《華嚴要解》作序。元賢的弟子鼓山道霈(1615~1688年)秉承師說並對華嚴宗的義學研究用力甚勤,編撰《華嚴疏論纂要》120卷。民國時期,弘一法師到鼓山發現此書,以為難得而予以刊刻印行。必須指出,無論是元來、元賢,還是道霈都是為了復興禪宗而從禪宗本位出發吸收華嚴宗理論,宣導華嚴之學。這有別於北宋的淨源從華嚴宗本位出發吸收禪學。
總而言之,華嚴宗自唐武則天時傳入福建,雖一度經受會昌法難但又有所復蘇。唐宋時期,福建也不乏華嚴宗名僧,尤其是泉州人淨源法師被尊為華嚴宗“中興教主”。宋以後,在福建原本不盛的華嚴宗更加衰微。雖然,明清時期福建佛教界有識之士出於復興禪宗的需要而宣導華嚴之學,但並非宣導復興華嚴宗。綜觀福建的華嚴宗無論其規模、勢力,還是名僧個人的成就都無法望福建禪宗之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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