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傳問、藏傳答
濟群法師:漢傳佛教的天臺、華嚴等宗派,都是以般若中觀的性空見作為大乘佛教的基礎思想,而以《涅槃經》中所說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的思想作為大乘佛教的圓滿教法。可是在藏傳佛教中,似乎是以中觀般若見為最高正見。而按照漢傳佛教來看,般若的性空見和一切眾生皆能成佛是兩個不同層面上的知見。我想知道的是,藏傳佛教在中觀見的指導下,是如何將兩種不同層面的內涵統一在般若中觀的性空見中?
索達吉堪布:藏傳佛教的所有教派一致公認,顯宗中的最高正見為中觀見,若以為漢傳佛教的最高正見為唯識宗的見解,只有藏傳佛教才將中觀見當成最高見解,這實在是不懂佛教教義的表現。唯識宗的見地與中觀正見孰高孰低的判斷,並不以漢地、藏地的地域之分而見分曉,判定二者誰最究竟的唯一依據只能是佛經經論。正是在教證、理證的推導下,藏傳佛教界才將中觀見奉為顯宗的最高正見。而藏地的中觀傳承皆稟自善解佛陀密意的龍樹菩薩,龍樹菩薩是釋迦牟尼佛親自授記過的當在自己涅槃後完全通達佛法奧義並能弘揚聖教的大菩薩。世尊曾親口在《楞伽經》中授記說:“南方碑達國,有吉祥比丘,其名呼曰龍,能破有無邊,於世弘我教,善說無上乘,證得歡喜地,往生極樂刹。”又在《大雲經》中如是說道:“我滅度後,滿四百年,此童子轉為比丘,其名曰龍,廣弘吾教法,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號智生光如來,應正等覺果位。”藏傳佛教的中觀見解其源頭就來自於這位得佛授記的龍樹菩薩,並按照月稱論師等諸大菩薩的發揮、闡揚而一路承續下來。
顯宗在抉擇最高見解時,不論面對的是唯識宗還是佛陀在第三次轉法輪時所宣說的有關如來藏的觀點,都應該清楚這些說法、觀點皆是世尊在不同根基眾生前的隨機說法。從最究竟的角度衡量,唯識宗所承許的心識以及三轉法輪時宣說的如來藏,都應該理解為其本質均是遠離一切戲論、實有相狀的大空性。如《楞伽經》所雲:“如對諸病者,醫生給眾藥,如是對有情,佛也說唯心。”《三摩地王經》中則說道:“當知善逝宣說空,是諸了義經差別,若說有情數取趣,當知彼法不了義。”如果進一步深究起來,如來藏的範圍其實是非常大的,阿賴耶和五大有時也被稱為如來藏,如《厚嚴經》雲:“地等阿賴耶,亦善如來藏,佛于如來藏,說名阿賴耶,劣慧者不知,藏名阿賴耶。”
由此觀之,唯識宗的見解不可能高於中觀,因《成唯識論》、《唯識二十頌》等唯識宗的主要論典,在最後抉擇法界本性時,都承認心性的明清實有。這種成實的心性本體若以勝義諦抉擇,肯定不符合佛陀密意。因佛陀在《般若十萬頌》中說得非常清楚:“須菩提,若對微如毫端之名相產生執著,亦不得究竟佛果。”《入二諦經》亦雲:“天子,若勝義中,真勝義諦是身語意所行境性者,則彼不入勝義諦數,成世俗諦性。天子!於勝義中,真勝義諦超出一切言說,無有差別,不生不滅,離於能說、所說、能知、所知。天子!真勝義諦超過具一切勝相一切智境,非如所言真勝義諦。一切諸法皆是虛妄欺誑之法。天子!真勝義諦不能顯示,何以故?以一切能說、所說、為誰說等法,於勝義中皆是無生,諸無生法不能宣說無生之法。”故當我們要真實抉擇佛陀的真正智慧時,必須破除一切實有的戲論,在看待如來藏或心識本體時也得遵照這一尺度。
漢地一代大師玄奘法師及其後繼者窺基法師推介的中觀理論著作並不多,除了《中論》、《十二門論》、《百論》等論典以外,其餘的中觀論著很少被他們譯評過,他們一生著力弘揚的就是唯識宗的見解。隨著近現代法相唯識學的重新崛起,唯識宗的觀點再一次引起了世人的廣泛關注。有人認為唯識宗代表了顯宗的最高見解,這種觀點明顯與佛陀的究竟說法相違背。我們必須把唯識宗的觀點中認為成實、不空的部分以究竟的勝義理論抉擇為空性,同時還要明白這種空性並不意味著單空、頑空、斷滅空,而是遠離了八邊的法界智慧。龍樹菩薩有雲:“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善滅諸戲論,能說是因緣,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 因而中觀見才是顯宗中的最高見解。在判斷二者的見解高低時,不能以自己的分別念為衡量準繩,只能以了義佛經及登地菩薩所造之論典進行全面判別。因如來藏與般若空性的關係問題遠非凡夫的感官所能覺知,只有依據教證、理證才能了達顯空不二的真實含義。
漢地的一些佛學院相對來講並不怎麼廣弘中觀法門,因而很希望漢地的佛教徒在瞭解了唯識義理後,最終都能進入中觀法門,並徹證中觀密意。有關中觀見高於唯識見的具體論證可參看月稱菩薩的《入中論》、靜命大論師的《中觀莊嚴論》以及宗喀巴大師的《入中論·善解密意書》等。認真閱讀、思考、辨析之後,相信大家應能理解佛陀暫時宣說唯心、最後普願行者皆入中觀的苦心與密意,這才是符合世尊本意的修學次第。也因此希望漢地的諸大法師及有智之士,不要住在已有的唯識學層面上拒絕趨入對中觀的研究,若能對照著釋迦牟尼佛的究竟經義深研中觀理論,到時自可知曉中觀的殊勝意趣。
在中觀見的觀照下,所謂的如來藏與空性觀其實很容易就能融合起來。不承認如來藏的實有,認為它應該遠離一切戲論,這樣即能輕鬆通達中觀的真正含義;如果一定要認准如來藏的成實性,則解釋何法最終都不可能讓人徹底洞徹萬法之究竟。所以,我們理應認識到關於顯空無二、萬法平等等了義說法,皆是釋迦牟尼佛親身體證到的甘露妙法,對此一定要高度珍惜。
在《大涅槃經》中,佛陀再次重申了有關如來藏的究竟觀點:“如來藏,乃佛之自性清淨,無有遷變。若說有,則智者不應貪執;若言無,則成妄語,愚者說是斷空,不了知如來藏密意。若說苦,則不知身具大樂自性,愚者認為身體皆無常,執為如瓷器般;智者對此分析而不說一切皆無常,何以故?自身具有佛性種子之故。愚者執著一切佛法皆為無我;智者認為無我僅是心假立而已,無有實體,如是了知於彼不生懷疑。若說如來藏為空性,則愚者聞後生斷見或無見;智者了達如來藏無有遷變。若說如幻解脫,則愚者認為獲得解脫是魔法;智者分析而知如人中獅子之唯一如來乃常有無遷變。若說以無明之緣而生諸行,則愚者聞後分辨為覺與不覺;智者了悟自性無二。若許無二即真實。若說以諸行之緣而生識,則愚者執行識為二法;智者了悟自性無二。若許無二即真實。若說諸法無我,如來藏亦無我,則愚者執著為二法;智者了悟自性無二,即我與無我自性無二。諸佛出有壞皆讚歎無量無邊之如來藏義,吾亦於諸具德經部中廣說矣!”
這段話已非常清楚地闡釋了如來藏非常非斷、非有非無的特徵,以及它與空性之間圓融無礙的關係。同時釋迦牟尼佛也諄諄教導所有的修行者,在看待一切佛法問題時都應持有這種圓融、全面、究竟的觀點,否則就只能成為愚者似的人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觀文字,不解文義;只抓一點,不及其餘。
正是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認為濟群法師所說的“般若的性空見和一切眾生皆能成佛是兩個不同層面上的知見”這一觀點,與藏傳佛教某些教派的理論誠可謂是遙相呼應、不謀而合。比如格魯派就以中觀的空性見為最高正見,故此派的見解也被稱之為“自空”見;而覺囊派則廣說了如來藏的功德,因此他們的見解又被稱為“他空”見。其實二派的不同只是所著重宣說的角度不同而已,在最究竟的意趣上,二者了無差別。只要看過宗喀巴大師與多羅那他尊者各自對中觀的注疏,就會對此問題有一種非常清楚的全面把握。甯瑪巴的教主全知麥彭仁波切對此總結說:“凡說空性見是最高見解的宗派,都是以顯空二諦之量來抉擇萬法本性的;凡言佛性恒有而無遷變,認為如來藏真實存在的宗派,則是以現相實相之量來抉擇法界本體的。”也就是說,《般若經》、《入中論》等經論重點抉擇的是佛陀第二次轉法輪的密意,以此為基礎,中觀行者將佛陀于二轉法輪期間所宣說的經典看作是最究竟了義的;而釋迦牟尼佛在第三次轉法輪期間重點宣說的則是如來藏存在等觀點,《如來藏經》等經典也因此被有些宗派看作是讀解佛陀三轉法輪之密意的最究竟之寶典。不過無論如何,覺囊派的諸大德以及全知無垢光尊者,還有很多教派的祖師大德皆共同認為,佛陀三轉法輪時所開演的如來藏的諸功德,絕不等同于外道的常我見,也不等同于唯識宗所抉擇的心識實有。這種所謂的如來藏、佛性實是超離意識的智慧境界,是遠離了有無戲論、非分別心對境的大無為法;而執著于或常或斷的所有宗派,包括不究竟的認為心性明清實有的唯識宗,全都是分別心所能了達的境界。我本人也認為,無垢光尊者等大成就者的善說,是真正了義的說法,其實質與玄奘法師所立宗派的究竟密意(而非單純從表面文字得來的印象)並無本質差別。在藏地,也有些人認為他空見是不究竟的觀點,或者認為它是唯一正確的見解;就像漢地有某些人不加分析地認為唯識宗的見解是最高正見一樣。這些論點都需要詳加觀察,否則就不可能遠離分別心之網。對如來藏、中觀見的理解同樣應持有全面、圓融的觀點,要把了義經典綜合起來做一總體判別,這才是真正的聞思態度,也才能獲得真正的佛法正見。
在藏地,龍樹菩薩的《中觀六論》一直都在被各大教派廣泛弘揚,藏地的高僧大德對此作過相當多的注解及評介;而宗喀巴大師的《善解密意書》也是一部解釋般若法門的殊勝論典。若能真實聞思這些論典,且依而實修,必定會對中觀正見樹立起穩固定解。同時也必將對宗大師所說的教言生起切身的感受:一個人如果了達了各宗派的教義均互不相違,同時也知曉所有論典都是對治眾生不同煩惱的竅訣,則此人已圓滿、真正地通達了佛法之意趣。我本人一直認為,只要真正融通了大小乘佛法及顯密經論,則釋迦牟尼佛的全部教法都可統攝為一體,它們不可能相互抵觸、前後割裂、自相矛盾。儘管有時在詞句上會出現一些表面上的矛盾之處,但所抉擇的法義定是互相融通的。各大宗派之間的爭論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後學者的門戶之見,他們只是未能通達佛法的完整體系而已。
衷心希望濟群法師等漢地大法師能高揚佛法圓融論的大旗,在廣弘漢傳佛教各宗派的基礎上,把密法也納入自己弘法利生的日程表上,大家都來為佛法的共同繁榮、和睦共處而各盡己責、各出其力。對我個人來說,最大的心願便是期盼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顯密佛法像糖與糖味一樣圓融無間,為此,我將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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