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佛蓮競相開——玄奘唯識“三性”與法藏華嚴“金獅”
內容摘要:文章通過對玄奘唯識宗“三性”、“三無性”思想的剖析,揭示了玄奘唯識學的本質與特點。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闡發了賢首大師法藏對“三性”、“三無性”思想的因革、損益,並以此命題為依據,為華嚴宗的理事無礙思想奠定哲學基礎,文章對玄奘和法藏的佛學義理進行了比較,並指出了二者的異同。
關鍵字:玄奘 三性 法藏 華嚴金獅子章
一 高僧殊勝緣
玄奘(600』64),河南洛州偃師人,唐代著名高僧,早年出家,捨身求法,赴印取經,行程五萬里,往返十七載,備極艱辛,名震中外。他回國後,以畢生心血和精力,講經、譯經,其數量之巨,品質之高,無與倫比,堪稱中國佛門第一人,成為中國佛教唯識宗的開創者。,
法藏(643幽712),原籍康居(今撒馬爾罕)後寄寓中原,時人稱為康法藏。他自幼信佛,出家之後,竭力弘揚華嚴宗,史稱華嚴三祖,被武則天賜封賢首大師。 ’
玄奘與法藏,同屬盛唐傑出高僧大德,同居國師之位。玄奘主要活動於貞觀年間,法藏主要弘法于武周時期,他們在貞觀、武周時期的弘法業績,傳為中國佛教史上的佳話。玄奘與法藏,一為唯識宗主,一為華嚴大師,二人同住盛世,年齡雖殊,亦有佛門勝緣。據贊甯撰《周洛京佛授記寺法藏傳》載:
釋法藏,字賢首,姓康,康居人也。風度奇正,利智絕倫,薄游長安。彌露鋒穎。尋應名僧義學之選。屬奘師譯經,始預其間,後因筆受、證義、潤文,見識不同而出譯場。至天后朝,傳譯首登其數,實叉難陀齎《華嚴》梵夾至,同義淨、複禮譯出新經,又於義淨譯場與勝莊、大儀證義。
法藏以“名僧義學”身份,參加了玄奘的譯經工作,接觸了玄奘從印度帶回國的大量佛教典籍,由於法藏是一個慧根深,悟性高,頗重獨立思考的僧人,因此,在“筆受、證義、潤文”等譯經程式和內容方面,同玄奘產生分歧,“見識不同而出譯場”。法藏儘管與玄奘“見識不同”,但並非完全否定唯識宗旨,實際上,他非常關注唯識學派的義理的發展進程,並充分妙解唯識宗旨,而弘揚華嚴聖教。從崔致遠的《法藏和尚傳》的記載中,就可以窺見法藏以華嚴宗為判教標準,並吸取、和合、會通唯識宗的價值取向。崔《傳》說:
既遇日照三藏,乃問:“西域古德,其或判一代聖教之升降乎?”答曰:“近代天竺二大論師,一名戒賢,二稱智光。賢則遠承慈氏、無著,近踵護法、難陀、立法相宗(以一乘為權,三乘為實,唐三藏奘之所師宗)。光則遠體曼殊、龍勝、近稟青目,清辯,立法性宗(以三乘為權,一乘為實)”。由是華梵兩融,空色雙泯,風除惑靄,日釋疑冰。
法藏勤奮好學,他曾向日照三藏請教“西域古德或判一代聖教之升降”,從日照三藏的答復中,比較準確地瞭解到戒賢的法相宗和智光的法性宗在印度佛教史上的思想淵源、地位、價值及其分歧所在,從而樹立了會通中印、,融會諸宗、的判教宗旨,並消除了許多疑惑,“風除惑靄,日釋疑冰”,佛智大明。法藏的這一宗旨,應該說,同玄奘法師是一脈相承的。玄奘在印度求法,論道之時,為了消除門戶之見,便寫了《會宗論》一文,力破各種邊見,融會大乘空、有二宗,從而為大乘佛教瑜伽行派(有宗)的長足發展和興盛,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法藏激其流,揚其波,“華梵兩融,空色雙泯”,既吸收印度佛教義理,又密切聯繫中土文化,既弘揚華嚴微旨,又參證法相、天臺大法,’為印度佛教中國化,為華嚴義海注入源頭活水,而殫心竭智,終於成為賢首大師,,華嚴三祖,佛門法將。玄奘與法藏,就其功德、行誼、風範而言,堪稱盛唐雙佛蓮。研究探討二人佛學思想的源流,揭示其義理之異同,這對於盛唐佛學的深入剖析和微觀透視,無疑會具有相當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玄奘法師的重要著作《會宗論》、《制惡見論》已佚失,現遺存的文章,多為“表”、 “願”、 “書”、“啟”,難以窺其全貌,而他所譯的《成唯識論》,可以視其為法相思想的代表作。法藏一生,著述甚豐,《華嚴金獅子章》言簡意賅,形象生動,是其華嚴思想的成熟之作。本文擬就玄奘的唯識“三性”說與法藏《華嚴金獅子章》的思想作一扼要比較與剖析,從而探其義理之高深與風采之和人,並以拙文就教于方家與讀者。
二 金獅“約三性”
三性,又稱三自性,是玄奘所開創的唯識宗的重要思想和義理所在。所謂“三性”,是指偏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三性”的內容及其相互關係,玄奘在其所譯的《成唯識論》中作了精闢的闡發。“周遍計度,故名遍計。品類眾多,說為彼彼。謂能遍計,虛妄分別。即由彼彼虛妄分別,遍計種種所遍計物。謂所妄執蘊、處、界等,若法若我自性差別。此所妄執自性差別,總名偏計所執自性”。這段話的大意是說,未通曉佛法之眾生,為無明、妄情所迷,將世間種種虛幻之物,視為實有,並由此產生分別、執著,認為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等等相狀,以及我、法都有真實本性和差異,並固執地進行分別和貪戀,這就是“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是指“心所體及相見分有漏無漏皆依他起,依他眾緣而得起故”,這就是說,無論是心體的見分、相分,有漏或無漏等等主、客體的性相,都是依賴“他” (眾緣)而生起的,即萬法都是緣起性空之物;“圓成實性”,是指“二空所顯圓滿成就諸法實性,名圓成實。顯此遍常,體非虛謬。此即於依他起上,常遠離遍計所執,二空所顯真如為性”。
這即是說,通過“依他起性”,領悟到萬物及其相狀,皆是依賴眾緣而成的假有性空之幻狀,從而放棄對萬物的貪戀和執著,體悟到萬物的實性,實相為恒常不變的“真如”,從而徹底摒棄“遍計所執性”。由我法二空而顯“真如”之實有,這就是“圓成實性。”“圓成實性”是唯識宗所追求的終極聖境,若能悟此圓滿成就的真實性,即可成佛。唯識宗的“三性”說完整地體現了修行的程式和成佛的境界,也邏輯地揭示了妄有、假有、實有的關係。唯識宗人用‘‘夜行見蛇”為喻,對“三性”說,作了形象而生動的精彩描繪。有人夜行山路,見路上有一細長而彎曲之物,誤認為“蛇”,這就是“妄有”,即“遍計所執性”;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條長繩,這是“假有”,即“依他起性”;再認真觀察,長繩乃由麻編織而成,這是“實有”,即“圓成實性”。這一譬喻,將“三性”說及其相互關係作了鞭辟人裏、善巧化誘的論述與敷揚,這對精於思辨和條分縷細的唯識宗人而言,無疑是寓抽象於具體的精彩弘法,堪稱一絕,令人稱道不已。
法藏對玄奘所宣導的“三性”說,是心領神會,深通其妙旨的。他以“金獅子”為喻,通過“約三性”,闡幽發微,既弘揚唯識“三性”正法,又彰顯華嚴“理事無礙”的圓融宏論。合二義為一體,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他說:
獅子情有,名有為遍計,獅子似有,名曰依他。金性不變,故號圓成。
在法藏看來,凡夫俗子,“妄情於我及一切法周遍計度,一一執為實有” (淨源解),不知道世間萬法,無論我體,客體,皆是因緣而起的幻有之相,如金獅子之相狀,並非實有,卻妄情執為實有,這就是“遍計所執性”;如果修習佛法,領悟獅子相狀是“隨工巧匠緣,遂有獅子相起”,即金獅子相是依“他”(金、工巧匠)而起,本非實有,只是一種“似有”,即雖然沒有,但卻作為一種與“有”相似,相近的現象而存在。金獅子相狀是因緣而起,隨緣而有生滅變化,但金體本身卻不變,這就是“圓成實性”。法藏以“金獅子”為喻,通過“情有”,“似有”“不變”論證“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這是符合唯識宗“三性”思想的詮釋。這一譬喻,顯然脫胎於“夜行見蛇”之論,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足以證明,法藏對唯識“三性”說,是充分理解,並予以認同,深得其精髓,並嫺熟地以“三性”說論證事相為虛,真理為實的理事無礙觀。
三 “無性”證華嚴
玄奘唯識學在確立“三性”說的同時,又講“三無性”,二者妙論互發,相映成趣:
即依此前所說三性,立彼後說三種無性,謂即相、生、勝義無性。故佛密意說,一切法皆無自性,非性全無。而有愚夫于彼增益妄執實有我、法自性,此即名為遍計所執。為除此執,故佛世尊於有及無總說無性。雲何依此,而立彼三?謂依此遍計所執,立相無性,由此體相畢竟非有,如空華故。依此依他立生無性,此如幻事托眾緣生,無如妄執自然性故,假說無性,非性全無。依後圓成實立勝義無性,謂即勝義,由遠離前遍計所執我法性故,假說無性,非性全無,如太虛空雖遍眾色,而是眾色無性所顯。雖依他起非勝義故亦得說為勝義無性,而濫第二,故此不說。此性即是諸法勝義,是一切法勝義諦故。
唯識宗在立“三性”之時,為什麼又講“三無性”呢?這是因為一切法皆無自性,而“愚夫”不明此理,將“三性”等法,妄執為“實有我、法自性”,結果又陷入“遍計所執”,一病未除,又生一病,為破除此弊病,“總說無性”,即“相無性”、“生無性”、“勝義無性”。所謂“相無性”,即悟萬法及其相狀,本無自性,如同鏡中“空華”,體相畢竟非有,從而去除“遍計所執”,不存“妄有”、 “情有”之心;“生無性”,即依據“依他起性”,明幻事托眾緣生,本無自體,不要“妄執自然性”,幻事非真,因緣而生,貌似有生,實為“無生”,即緣生不生,雖生而無性。“勝義無性”,指“圓成實性”本為至高無上之真諦,但亦不可執著為實有之性相,是由“依他起性”體悟緣起性空之理,從而“遠離前遍計所執”,達到唯識宗修行的境界,“萬法唯識”,“三界唯心”,只有“識”“真如”才是恒常不變之實有,這種境界,是佛門最高義旨,而非事相之物,故稱“勝義無性”。概言之,·“無性”是指無“自然性”、無“遍計所執性”,而“非性全無”。“三無性”與“三性”貌似對立之命題,實為互補互證的判斷,體現了以玄奘為代表的中國唯識宗,雖屬大乘有宗,但仍吸取大乘般若空宗的中道觀,具有反對任何邊見和執著的辯證思維。
法藏按歸照“三無性”的次序,首證“顯無相”;他說: “謂以金收獅子盡,金外更無獅子相可得,故名無相”,這即是說,金獅的相狀雖然是存在的,但卻是金體(喻真如、真理,實相)被工巧匠雕琢(喻眾緣)而成,雖有相,但非真相,若從本性上看,金體才是真實存在,離開金體,決無“金獅子”幻相,猶如離開真理,決無片事可得。宋代名僧承遷為此注道:離真理外,無片事可得故,如水奪波,波無不盡故。此則水存以壞波令盡,故經雲: “所見不可見,所聞不可聞,了知諸世間,是名為無相。”承遷的注解,基本上揭示了法藏的“無相’’觀,即真理,真如為實有,緣起之諸法為幻有,幻有無相,相即無相,這與玄奘唯識學所言的“相無性”句式有異,但義旨卻無差別,法藏在闡明“無相”之後,又依次演“無生”,“謂正見獅子生時,但是金生,金外更無一物,獅子雖有生滅,金體本無增減,故雲無生”。法藏認為,當人們看見金獅子相狀出現時,只是金體隨緣而成之相,從本性上看,只有金體,沒有其他事相。獅子相狀有生滅變化,但金體卻不會有任何增加和減少,即相狀萬變,而金體不變。這就是“無生”之義。“無相”從現象上講,幻相而非真相,“無生”從本體上講,幻相萬變,而本體不變。幻相緣起無自性,雖生而非生,生即無生。法藏在其他文章中,對“無生”又作進一步闡釋,他說:
達無生者,謂塵是心緣,心是塵因,因緣和合,幻相方生。由從緣生,必無自性,何以故?今塵不自緣,必待於心,心不自心,亦待於緣。由相待故,則無定屬緣生。以無定屬緣生,則名無生,非去緣生,說無生也。
法藏在此段文中所說的“塵”,指世間能污染真性、真心的萬物,他所說的“心”,指萬物之本體“真如”、“真理”、“真心”。他認為,“心”和“塵”互為因緣,心法是生起萬物的主要條件,萬物是顯現真心的輔助條件, “心”與“塵”相互“和合”,作為幻相的萬物(“塵”)才賴以存在,萬物作為“緣生”而言,本無自性,故雖生亦同無生。法藏以“緣生”論證“無生”,這同玄奘在《成唯識論卷九》中所說的“依此依他立生無性,如此幻事托眾緣生,無如妄執自然性故”的觀點,就其以“緣生”而說“生無性”而言,是如出一轍,在邏輯上是相互吻合而無本質差異的。
玄奘與法藏,一講“相無性”、“生無性”,一講“顯無相”、“說無生”,次序相同,用語有異,但二者卻是殊途同歸,名異而實同的。玄奘所指的“相無性”、“生無性”,是從肯定思維出發,承認“相”、“生”的存在,運用緣起論,揭示“相”、 “生”的“無自性”,破除“遍計所執性”並強調“無自性”的“相”、“生”亦是性,“假說無性,非性全無”,而法藏則從否定思維出發,既然“相”、“生”是無自性,那就應視“相”、“生”為因緣“和合”的幻象,直接予以破除,不存任何執著之念,可以說,玄奘破“遍計”,語氣委婉,而法藏排“執心”,直截了當,這足以證明,法藏的華嚴思想源于玄奘,但又獨具個性特色和風格。
四 精義分合辨
玄奘、法藏作為盛唐佛門宗主,其佛學思想博大精深,體系嚴密,真可謂義海汪洋,莫測其涯量。他們的思想有分有合,有同有異,猶如佛蓮競相開放,異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概而言之,有以下異同:
其同有三:1.同屬大乘有宗,玄奘和合空有二宗,宣導萬法唯識,承認萬法本源為“識”。萬法虛幻,由識變現,“識”為真,“萬法”為妄;法藏以“真心”、“真理”、“真如”為萬法之本,萬法及其相狀為因緣和合之假有,唯有真理為實體,實性,“謂獅子相虛,唯是真金。獅子不有,金體不無,故名色空”。
2.同講唯識“三性”。玄奘以“三性”與“三無性”建構唯識宗的本體論與認知論,而法藏以金獅,巧解“三性”與“三無性”,為華嚴宗的理本論,理事無礙論奠定義學根基。
3.同享中土殊榮。玄奘本人及其唯識學受到唐太宗、唐高宗的讚賞和推崇,風行河洛兩京與中原地區,法藏的華嚴義理為武則天首肯被封為賢首大師。玄奘、法藏在唐代都受到僧俗眾生的欽崇與擁戴。
玄奘、法藏的學說,其異亦有三:
1.玄奘所言之“識”有唯一性,又有多樣性。就其萬法唯識而言“識”為一;就其識分三類八種而言,“識”為多,因此,玄奘的“識”,是唯一性與多樣性的統一。而法藏所講之“真理”,只具唯一性,而無多樣性。
2.玄奘所言之“識”是變與不變的統一,而法藏所講之“真理”,是永恆不變的,“金性不變,故號圓成”。
3.玄奘論“三性”與“三無性”,既承認三性,三無性之“非異”,又談其“非不異”,主張“遠離”遍計所執性,方顯圓成實性之真;而法藏從中國傳統文化之體用觀出發,認為染淨同源,真妄一體,妄不掩真,反而顯真。“三性”、“三無性”本為一體,不可分割。“遍計所執性”之情有,正顯“圓成實性”之本真,故不必遠離“遍計所執性”。由此可見,玄奘恪守印度佛學本義,而法藏的華嚴義旨卻頗具中土特色。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