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佛”即自我成就與成就他人
加之自己平日亦與佛學有些緣分,將之與素日個人的體會相較,頗有一些感觸。佛教講眾生平等,人人皆有佛性,皆可以成佛,可謂是真正的以民為主;不僅如此,佛教的精神更是一種宇宙情懷,是一種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精神。人人皆可以成佛,而成佛便是成就一種悲天憫人的宇宙情懷。成佛既是成就自我、使個人擺脫生老病死之苦,更是要以一顆大慈悲心救度世人,即成就他人。佛陀的事業雖志在度人於彼岸,但功德卻遍撒世間,所以佛教實應是人間的宗教。淨土世界遠在天邊,但其實也就在我們的心裏。
一、“眾生平等”的宇宙情懷
星雲大師認為,現代社會強調民權,但佛教卻由“民權”進一步而強調“生權”,“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有生存的權利,不容許輕易受到傷害”(見星雲大師〈論佛教民主自由平等的真義〉,《普門學報》第三期第十三頁。凡本文所引,如無特別說明,均出自該文。)由“民權”到眾生的“生權”確實是一種境界上的提升,因為“民權”指的只是人的權利,而眾生的“生權”則除了人的權利,還有更廣泛的內容。佛陀說:“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金剛經》)在佛教的世界觀中,“眾生”不僅指人,還包括人之外的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一切有生命的和一切無生命的都在佛陀的慈悲關懷之中。《華嚴經》說:“一切眾生平等。”既然眾生都是平等的,人和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也就沒有等級上的差別,不能因為我們是人而對其他的“眾生”肆意妄為,而應善加珍惜護持。正如星雲大師所言:“大自然中,即使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是宇宙萬有的力量所成,任意傷害,減少壽命,也是殺生的行為。因為一切生命都和自然息息相關,生命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均應善加珍惜。”“甚至日常生活中,一張紙、一支筆、一輛汽車、一棟房子,如果你不好好愛惜,減短了它的使用年限,也是殺生,這就是對生權沒有給予尊重。”(第十五頁)而這正是佛教普度眾生的宇宙情懷。在當今世界,我們從保護自身的目的出發,提出保護環境、保護人類棲息的家園,可以說是一種進步的觀念。但如果我們僅僅是出於人類自身的目的才如此,那我們仍然是把自然界當作人類的手段來利用,而不是把它們自身也當作目的來看待,我們的視野就仍然是狹隘的,出發點也是自私的。只有當我們把自然界看作與人是一體的,和我們人類是平等的,像愛惜我們自己一樣愛惜自然界時,人類才無愧於“萬物之靈”的稱謂。在此,佛教中“一切眾生平等”的觀念,無疑對我們具有深刻寬廣的啟迪意義。
愛惜眾生,善加護持,在佛陀而言就是一種自我犧牲的慈悲精神,即消除了物我、人我之間差別的“無我”境界。“無我”也就是與天地萬物渾然為一。有了這種宇宙情懷,我們便不會因一己之私去害物,而應視物如己,愛物如己;有了這種情懷,我們便不會拘於“我執”,以己裁人,而應寬大包容,共生共存。正如星雲大師所說:“舉凡一切紛爭對立,莫不由於‘我執’而起,因此也唯有人人真正做到佛教的‘無我’,人人能夠相互尊重,世間才有民主、自由,也才有和平可言。”(第八頁)如今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給人類帶來了莫大的福祉,但同時也創造了相互殺戮的工具,甚至足以毀滅我們人類的生化及核武器。經濟發展了,但世界上不同國家、民族、宗教及文明之間的衝突沒有消滅,反而在某些時候還會激化,從而上演人間慘劇。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給我們的震撼還不夠大嗎?當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激進者之間的相互復仇使眾多無辜者血撒塵土時,和平的希望在哪里呢?唯有仁愛與寬容才能消除仇恨,而復仇卻只能增添新的仇恨。佛教“眾生平等”、自我犧牲、寬大包容的精神,不正是一副醒腦劑嗎?種族、宗教、文明之間的衝突應該引起我們當代人的足夠重視,而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相互尊重、彼此包容、共生共存,而這只有以一種“眾生平等”的宇宙情懷去面對,才會有希望。這讓我想起星雲大師的一句話:“佛教徒說佛教最偉大,基督教徒說基督教最偉大,都是對的;但是,如果能夠尊重對方,佛教徒說基督教也很偉大,基督教徒說佛教也很偉大,這樣會更圓滿。”(見星雲大師著《迷悟之間》第一輯,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二??一年三月初版,第十七-十八頁。)果能如此,則真是世人的福音了。
二、成佛在己不在人
佛陀擁有這樣悲天憫人的宇宙情懷和寬大胸襟,是因為他透悟了天地萬法之真相,從而生出對眾生的珍惜與愛憐。但佛陀並沒有自以為是佛而看不起眾生,因為“佛”無非是覺悟者,是已覺悟的眾生,而眾生是未覺悟的諸佛。眾生平等,人人皆可以成佛,人人都可以藉助自己已具有的智慧度於彼岸,往生佛國。成佛在己不在人,正如星雲大師所說:“皈依三寶無非是藉助佛力,引導我們認識自我,肯定自我,進而依靠自我,實現自我,找回自己心中的自性三寶。我們每個人都像是一座寶藏,皈依就是開採自己心內的寶藏。”(第四頁)因為我們每個人心中自具三寶(自性三寶),所以“成佛”其實也就是成就自我,即太虛法師所謂“人成即佛成”。六祖大師聽五祖弘忍講《金剛經》,五祖講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六祖言下大悟,對五祖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壇經》)可見佛性人人自足,只是因為我們被日常習氣所薰染,如同明鏡蒙塵,明鏡雖在,卻不能洞鑒萬法。若心下徹悟,則灰飛塵散,光明自生。
如何能見自性佛呢?歷來有頓悟和漸修的不同,但無論是頓悟還是漸修,都應隨各人的根器不同而自取其便。世間畢竟利根人是少數,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有一個漸修的階梯還是必要的。二者途徑雖異,但所歸卻是一樣的,那就是從自己的內心深處升起信念,也就是禪師們所謂“直下承擔即是佛”的妙義。雖然人人都有佛性,但因為一時迷了,所以見不了自性佛,如果能通過修行掃除迷障,令本心逐漸顯現出來,自然會生起信念來。其實,佛即是本心,即是信念。這也就是星雲大師所謂“自性本心,同一無二,所以皈依佛就是皈依自己的本性”(第二-三頁)的深意。佛教講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以成佛。中國的荀子講“塗之人可以為禹”(《荀子·性惡篇》),孟子講“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其根本道理都是相通的。有一個人要跟孟子學道,孟子對他說:“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同上)在他看來,道就像大路一樣顯然,並不難於知道,人們的毛病在於不去身體力行,努力追求罷了。只要一個人認真踐行,盡心盡力,道也就在你的腳下了,還需要費心四處尋找嗎?因為道就在人的行動當中,如果你不盡心盡力踐行,道就離你越遠。孔子在談到“仁”的時候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又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在孔子看來,仁德離我們並不遙遠,只要我們用心用力去追求就能得到;追求仁德要靠自己,而不能依賴他人。這些都是強調道德實踐的意義。學佛我體會亦是如此,也需要身體力行的功夫與過程。所謂修行,修即是行,行亦是修;若修是修,行是行,便不是修行。如果一個人把學佛當作只是念經、打坐,而沒有把學佛之心貫徹到日常生活中去,這樣的修行便不透徹、圓通,只是一鍋夾生飯。若果念經、打坐是修行,日用生活也是修行,正所謂砍柴挑水無非妙道,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離佛陀的教誨,才算是得了正果。因為佛不與眾生異,只是人自異於佛,故難成佛。
三、度人亦即自度
佛教徒要持守戒律,最基本的是五戒。一般人通常把守戒當作是對個人的束縛,其實即便非宗教徒也並不是不需要守戒。中國人常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國法與家規無非是“戒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一個人無論生長在什麼樣的國家、民族、文明及宗教信仰的環境下,都要遵守一定的法規和律條,所以大不必要聽到“戒律”二字便有所畏卻。佛陀當初為教眾制定戒律,乃是一種良苦用心,即督促教眾自度、度人。自度中包含著度人,度人也是自度的需要。因為眾生平等,與我本是一體,度己就是要懂得這個道理,並以自己的行為去尊重眾生,不侵犯他人的權利,所以需要持守一定的戒律,這既是度人(準確地說是度眾生),同時也是度己。
星雲大師更進一步認為“受持五戒是自由的真義”,因為“戒不是束縛,戒是一切善法的根本,也是世間一切道德行為的總歸。戒的根本精神,就是防非止惡,對人不侵犯。所謂不侵犯,就是不能為了自己的自由而妨礙他人的自由,所以不侵犯,才是真正的自由”(第九頁)。的確,如果世間人人不遵守法度,那麼每個人的權利都得不到保障,人人也就失去了自由。反過來,只有人人守法,每個人的權利與自由才有保障。
防非止惡,不侵犯他人的權利,這只是守戒的消極層面,在佛教而言還有積極的層面,所以星雲大師說:“五戒另有積極面的解釋,就是不殺生而護生,不偷盜而喜舍,不邪淫而尊重,不妄語而誠實,不吸毒而正行。唯有如此積極的詮譯,才更充分發揮佛教擴大自由,成全大眾的積極精神。”(第九頁)
五戒經星雲大師一解釋便煥然有了新的生機,而這一點也正體現了佛陀的大悲之心。常人一般只看到出家人出世修行,不涉俗事,還需要他人的佈施才能生活,便以為佛教消極避世,其實是沒有看到佛教度人救世的精神。普通人這樣理解,危害還不大;但如果出家人也這樣認為,危害就大了。所以出家人組成教團,修清淨之行,不僅是為世俗之人樹立一種超世的生活方式,更應該有積極的行為,淨化世人蒙塵的心靈,以此為己任,這才是佛陀大悲精神的體現。佛陀住世八十年,不僅清修苦行,成道後更游走四方,弘法救世,出家人應以此為榜樣才對。太虛法師的弘揚人間佛教,星雲大師的力行人間佛教,廣施法雨,救護眾生,正是順應了世俗世界發展的潮流,應世弘法,使佛教展現出新的生命力。積極弘法濟世,並不等於說佛教徒可以放鬆對自己的要求,無須嚴守戒律;相反,佛教徒更應謹持戒律,從持戒中去體悟度人、自度的深意。
星雲大師還講道:“其實佛教的戒律都是信者自願受持,實在不必給予太過強調的指責。受持五戒是做人的根本,唯有把五戒持好,才算完成人格。”(第十頁)所以戒律不應成為一種威嚇的手段,也不應強加於人,而應是信奉者自願受持,這涉及到道德自律的問題。康得的實踐哲學十分重視道德的自律原則,其關鍵則在於自我所遵守的道德律法應該是發自本心的,是自我為自我所制定的規則,這樣自我遵守自我制定的規則,本身是自願自為的,因而也就是自由的,這樣就消除了遵守律法和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就佛教戒律而言,只有信奉者自己深刻體會到,持守戒律乃是救度眾生、成就自我的需要,從而像星雲大師所說的那樣自願受持,把持戒化為一種自覺自律的行為,而非外在強加的束縛,受持戒律才成為真正的自由。一般人之所以在戒律面前畏而卻步,主要是信念不足,不能當下承擔。而道德自律在自我內心的確立,恰恰標誌著「人”自我的成就,也就是星雲大師所謂“完成人格”。太虛法師說“人成即佛成”,世人不肯在自己內心建立道德自律的精神,既不能成人,又怎能成佛呢?看似一步之遙,因為畏卻,因為不肯當下承擔,故成佛也就成為十萬八千里之外的事了。其實,佛不遠人,是人自遠於佛。
四、人間淨土
星雲大師在〈論佛教民主自由平等的真義〉一文的結尾處說:“民主是時代的潮流所趨,自由是每個人本有的權利,平等則是人類應有的認知。所以,希望未來舉世人類都能有此共識,大家同心協力,共同來創造一個民主、自由、平等的人間佛光世界。”(第十九頁)由此可以看出大師建立人間佛國的宏願。從另一角度而言,淨土世界其實遍佈一切世間和出世間,往生之淨土並不異於人間之淨土。即心即佛,即佛即淨土,只要吾人徹透本心自性,當下便是淨土世界。可惜世人迷於色相世界的種種誘惑,囿於“我執”,生出貪、嗔、癡等種種欲念,使本心自性被遮蔽,不得窺見淨土世界之莊嚴、清淨、和樂。正可謂當頭棒喝、懸崖勒馬,回頭乃是苦海之岸。世人的眼睛只知向前看,其實猛然回頭,更有助於看透色相假空,出離迷障。人生忙忙碌碌,或為事業辛苦勞作,或為名聲奔走馳騖,或為利益你爭我奪、斤斤計較,一旦面臨大限所有皆空。或者自己的親人、朋友,今天還是一顆鮮活的生命,第二天卻再也無法和你共同欣賞日出日落。該珍惜的沒有珍惜,該淡薄的卻利慾薰心,世人往往如此,緣何孽緣如此深重而不知醒悟?當知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淨土即在“此心”。正如黃檗禪師所雲:“但終日吃飯,未曾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麼時,無人、無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古尊宿語錄》卷三)若能如此,人間便是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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