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禪的“即事而真”與程朱理學的“即物窮理”
華嚴禪的“即事而真”與程朱理學的“即物窮理”
晚唐五代以後,禪教合流,華嚴宗與禪宗交融滲透,華嚴宗的理事圓融、理事雙修被禪宗所吸收,在青原行思一系列的南宗禪下遂有“即事而真”的華嚴禪興起,影響深遠,流風所被,由唐入宋,由禪及儒,直接開啟了程朱理學的“即物窮理”。呂 澂曾獨具慧眼指出,理學之受華嚴佛說影響乃“通過禪學特別是所謂華嚴禪而間接受到的影響,並非是直接研究而得之華嚴的。”(《佛學源流略講》)在華嚴佛學到程朱理學之間有一個特殊的仲介環節--華嚴禪,由此構成了唐宋時期由華嚴理事雙修→禪宗即事而真→理學即物窮理的儒佛文化交融進程。
華嚴禪作為禪教合流的新禪,是如宗密那樣把“教”定于華嚴、把“禪”定於禪宗的合二為一,“禪尊達摩,教尊賢首”,尤以青原一系的南宗禪曹洞、雲門、法眼三宗為代表。華嚴“教”以理事關係問題為核心,其法界緣起以法界為體,以緣起為用,一切諸法相互為體、相互為用,緣一法而起萬法,緣萬法而入一法。發而為六相圓融、十玄無礙、四法界之說。六相圓融以總、別、同、異、成、壞六相論物物各各不同而又融通無礙,法藏稱“一即具多名總相,多即非一是別相;多類自同成於總,各體別異現於同;一多緣起理妙成,壞住自法常不作。唯智境界非事實,以此方便會一乘。”(《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十玄無礙用教義、理事、境智、行住、因果、依正、體用、人法、逆順、感應十玄門論圓融,即“用”即“事”言,舉示一切萬有相入無礙,多能容一,一能容多,一中有多,多中有一;即“體”即“理”言,一法即一切法,一切法即一法,相即無礙,融攝無間。四法界則以理事關係論述天地同根,萬物一體,一即萬,萬即一,故法藏雲:“事雖宛然,恒無所有,是故用即體也,如會百川以歸於海;理雖一味,恒自隨緣,是故體即用也,如舉大海以明百川。”(《華嚴經義海百門》)理事圓融無礙是說理即事,事即理,理含事,事含理,理與事之相遍、相成、相奪、相即、相非五重關係,均在顯示理事的統一不離,相即相入,事以理為體,理以事為用,一理攝萬事,萬事歸一理,理寓於事,事統於理。因此華嚴宗人主張即事觀理,從現象認識本質。法藏以為:“理事合論,況阿賴耶識,令生正解,名托事顯法生解門”。(《華嚴金獅子章》)理事合論,要求通過事體現理,托事而顯法,即物而求真,這種“托事顯法生解門”強調觀察事物應把理與事、本體與現象結合起來,就事識理,即物求道,從現象認識本質,即承遷所謂“睹萬法相,用顯真理。”(《華嚴金獅子章注》)天臺宗有三種觀心法,其一亦名“托事面”(又名曆事觀),也是要求事相一一入于心而于實理成觀。法藏這種“理事合論”,也就是澄觀所說的“理事雙修”,澄觀以為:“真妄交徹,即凡心而見佛心;事理雙修,依本智而求佛智。理隨事變,則一多緣起之無邊;事得理融,則千差涉入而無礙。”(《大方廣佛華嚴經疏》)事理雙修乃在即事求理,事得而理融,事變而理隨,依事而求理,依萬殊而求一貫。這種理事雙修、理事合論,既是華嚴圓融無礙的法界觀,又是華嚴托事顯法的唯識觀,南宗禪的“即事而真”便從此發展而出。
青原一系南宗禪實即一方面吸收華嚴的理事圓融而為“教”,一方面又吸收華嚴的理事雙修而為“禪”,合而為自己即事而真的華嚴禪。禪宗在慧能以後已開始融取華嚴教理,故南宗禪中最早提出“即事而真”說者,是慧能弟子永嘉玄覺禪師,他的《禪宗永嘉集》中便有“理事不二”一章,明確提出:“事理不二,即事而真”,前者本自華嚴的理事圓融,後者本自華嚴的理事雙修。到青原門下石頭希遷,在《參同契》中較完整地建立了事理圓融、即事而真的華嚴禪。他把理事、心物、內外關係作為他的佛學思想的中心問題。在理事關係上他主張不執理事兩邊,“靈源明皎澈,支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心為靈源,物為支派,執於事固迷,單契於理亦非悟,應當即事即理,貫通事理,即事見真。石頭吸收華嚴十玄門思想,提出“回互”說:“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回互便是圓融,理事交涉,觸會之境貫於各各門類之中。他把理分為“物理”與“性理”,由物理上觀,事各住一方;由性理上觀,事融貫統一,他比之為“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以函蓋喻事,是說事之隨器,能大小變化,方圓宛轉;以射箭喻理,是說理之貫物,如箭箭相頂,一以貫之。
石頭以後,青原一系演而為曹洞、雲門、法眼三家,南嶽一系演而為溈仰、臨濟二家。五家門庭設施雖異,但都以理事圓融為中心。五家之宗眼,溈仰方圓默契,臨濟互換為機,曹洞敲唱為用,雲門函蓋截流,法眼一切現成。溈仰以方圓喻理事,理為圓,事為方。臨濟以賓主喻理事,理為主,事為賓。法眼主一切現成,“理事相資,還同目足”,以為理事圓融、相即相入乃自然天成,如同目與足,互相協調,非人為安排。雲門以三句、一字關、三字旨光大石頭即事而真思想,三句雲:“函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這是以函蓋喻理,以截流喻事,認為理普遍存在,函天蓋地;理為整體,事為個別,事只如截流的一個斷面;事之隨理,即事而真,有如隨波逐浪。曹洞主偏正回互,是以理為正,以事為偏,因相互配合不同,因而有敲有唱,從中可辨聽出偏正。
石頭希遷--雲岩曇晟--洞山良價--曹山本寂以即事而真的“寶鏡三昧”為一脈相傳的法門與宗眼。石頭之說傳至雲岩,進一步提出“寶鏡三昧”,洞山的《寶鏡三昧歌》解雲:“如臨寶鏡,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人觀萬象,如照臨寶鏡,鏡內是影,鏡外是形,理事宛轉正如這形影相睹,內外相即,影即是形,形即是影,即影見形,即事見真,由個別顯現全體。洞山進而更有涉水見影、遺像見真之悟,以為理為共相,事為別相,即事而真、事上見理不僅見到理,而且見到事,不僅見到共相,而且見到別相,是就事見理,就別相見共相,猶如見水中影尚是共相,唯有在遺像中才能顯現其真貌。洞山與曹山師徒據“寶鏡三昧”發明“五位”,君臣之五位論理事之交涉,功勳之五位論修行之深淺。五位法以理與事的關係立五種境界,是以陽爻為正:體、君、空、理、真,以陰爻為偏:用、臣、色、事、俗,疊而為三,變盡成五,即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五位,一、三兩位背理就事,二、四兩位是舍事入理,均理事割裂乖違,唯有五位理事並行,體用兼到,君臣合體,色即空,真即俗。故當有僧問曹山:“于相何真?”曹山回答說:“即相即真”。“即事”就是要求不離事事物物,從個別事象上體認性理,即物求道,理不離事。“山青水綠明玄旨,鶴唳猿啼顯妙機。”
總之,“即事而真”就是強調由個別體認一般,由分殊體認理一,由別相殊相體認共相總相。青原一系的南宗禪的即事而真,把華嚴理事圓融的教義同禪宗即物求道的禪修結合起來,直接孕育出了程朱理學的“理一分殊”與“即物窮理”。二程與朱熹都好佛禪。朱熹尤喜華嚴宗與禪宗,但他雖早年師事臨濟宗杲大弟子道謙學看話禪,後來卻主要接受了青原一系的華嚴禪。他生平最崇仰的禪師便是法眼文益的大弟子德韶。德韶在通玄峰頂洗澡,忽然有悟,寫下一偈:“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法眼讚歎說:“即此一偈,可起吾宗。”(《五燈會元》卷十)所謂“吾宗”,即法眼“一切現成”之宗眼,德韶一再說的“事無不通,理無不備。”“佛法現成,一切具足。”“道圓同太虛,無欠無餘”。這是說修禪達到頂峰,固然不同於人間;然而心外無法,又隨處可以見到青山(禪境)。因此處處皆禪,不待安排。朱熹生平最喜此偈,他年輕時就曾登上安溪鳳山,在通玄庵壁題了此偈。中年時仍雲:“若聖門(儒)所謂心,則天序、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該備,而無心外之法。”(《朱文公文集》卷三十)晚年時弟子吳壽昌記敍雲:“壽昌因先生酒酣興逸,遂請醉墨,先生為作大字韶國師《頌》一首。”(《朱子語類》卷一百零七)由此足見華嚴禪對朱熹理學形成的深刻影響。華嚴禪之理事圓融孕出程朱理學一分殊,華嚴禪之即事而真孕出程朱理學之即物窮理(分殊體認)。理一分殊實即用理學語言論華嚴的理與理、理與事的圓融無礙,以為從理與理的關係看,一理(性理)流行於天地之間,是為“理一”;一理散為萬物之理(物理),是為“分殊”,這同石頭希遷“性理”、“物理”之說如出一轍。從理與事的關係看,太極(理)散而為萬物,萬物各具一太極,一道貫事事物物,是為“理一”,事事物物形象變化不同,是為“分殊”。從體與用的關係看,道(理)為體,是為“理一”,物(事)為用,是為“分殊”。“理一”與“分殊”、理與事的關係是“全”與“分”的統一,一般與個別的統一,共相與殊相的統一,理在物中,由分殊顯現理一,故朱熹也強調即物求道,就分殊體認理一,由殊相窮究共相。華嚴的理事雙修講“即事即理”:“如此華藏世界海中……當知一塵即理即事,即人即法,即彼即此,即依即正,即染即淨,即因即果,即一即多。”(法藏)朱熹的理一分殊也講“即事即理”:“春山朝榮,秋堂夜空。即事即理,無幽不窮。”(《祭李延平先生文》)曹洞的即事而真是要就事上體認理,程朱的格物致知也提出即事窮理,格物求道,即分殊而體認理一。在儒經中“格物”與“窮理”本分在兩處,“窮理”見於《易·說卦》,“格物”見於《大學》。程朱卻借助于華嚴禪理事圓融與即事而真的思辨,將《大學》的“格物”同《易》的“窮理”合而為一,以為:“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四書集注》)理一散在分殊,必須就分殊體認理一;理在物(事)中,必須格物(即物)而窮理。朱熹特別強調“格物”與“窮理”是一回事:“《大學》不說窮理,只說個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會,如此方見得實體。”“格物,是物物上窮其至理。”(《語類》卷十五)這種即物求理,也就是由分殊上求理一,所以朱熹又特別強調分殊體認:“蓋能於分殊中,事事物物,頭頭項項,理會得其當然,然後方知理本一貫。”(《語類》卷十六)這就是延平李侗一再告誡他所說的:“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須是理會分殊,雖毫髮不可失。”(《延平答問》)朱熹後來用“隨事以觀理,以察天下之理;即理以應事,以明天下之事”,高度概括了這種分殊體認與即物窮理--這是理學家的或儒家的“即事而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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